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句话,我本来是给乔峰的。
写着写着,就变得迟疑起来。乔峰可得后半句,这前半句,尤其那个“艳”字,当配杨过。
于是,撤了杨过“人生自是有情痴”的题名——虽然,我自觉得,杨过一生,最大的成就,便是做了一个情痴。这个男子,正是被冠以“情”名,才令看向他的女子,全都被他深深地、深深地吸引。
风陵渡那一夜,作者安排了各色人等分述神雕侠的功绩。那些精彩的锄强扶弱的故事,我早都忘了,只是从一个不知名的妇人的讲述里得到的一幅画面,时间越久,让我印象越深刻。那幅画面是,海边有一位断了臂的相公,带了一头大怪鸟,呆呆地望着海潮,一连数天都是如此。因为他的结发妻子在大海彼岸,不能相见。
一个忧伤的男子,和他孤独深情的背影,这便是杨过,是我认知里的杨过。而这才是杨过,是最终的杨过。在此之前的所有杨过,不过是为到达这个杨过的过渡。
风陵渡夜话,金庸如椽之笔,大开大合,写杨过锄强扶弱、惩奸除恶之大快人心之事,正令读者读得痛快淋漓之时,却忽然,不动声色地插一句讲神雕侠的妻子的话,顿时,一缕温柔哀愁的情绪从这句话开始弥漫氤氲,渐渐完全晕染在场的一个少女的心,她,便是郭襄。
那个忧伤的男子,那个忧伤的男子孤独深情的背影,剪影一样开始凝固在郭襄心上。
《神雕侠侣》里所有写杨过的内容,我以为,有两处无与伦比,此是一处。另一处,在“三枚金针”那一回里。郭襄递过第一根金针,说出第一个愿望,尔后,杨过揭开他的面具,那一张比想象中还要清俊的脸令郭襄羞红了脸。
风陵渡夜话,杨过的艳,已臻巅峰。
此时,他已在江湖建立起空前的声名,“神雕侠”三个字,不论庙堂还是江湖,听来都如雷贯耳。论武功,他杂糅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及黄药师的弹指神通和玉箫剑法,再及在神雕启诱下,习得独孤求败的剑法,并自创“黯然销魂掌”,早已是站在武林金字塔尖儿的人物。论性情,如孟子所讲:“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杨过历经重重磨难,数次濒临生死边缘,又遭受情劫,千锤百炼,千磨万击,他对自己那种飞扬跳脱的性情,已拥有足够拿捏分寸的本事。而甚至于他的相貌,亦不复简单的俊俏可以概括——
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脸色苍白,颇显憔悴。
世事和岁月淬炼了杨过。他那些与生俱来的优点没被磨掉,都在,同时,他还获得了时间馈赠给他的优点:深邃、内敛、沉稳、有担当。
第一眼初见,他还是嘉兴乡间生活褴褛的孤儿叫花,偷鸡摸狗,油嘴滑舌,像极他爹杨康轻薄狡猾的样子。因为这副样子,他被黄蓉提防,为郭靖所不喜,被郭芙、大小武看轻,在重阳宫被赵志敬数番收拾。他一面因他的尖牙利齿和狡猾心肠受挫,一面,也用这尖牙利齿和狡猾心肠做武器回击。他因此而受的痛苦也是双倍的。毫无出路的时候,古墓里走出来个孙婆婆。孙婆婆性情刚烈,仗义勇敢,最终为帮杨过豁出一条命去。孙婆婆,给了杨过陌生人的温暖,也给杨过做了冲击礼法的榜样。
金庸在《神雕侠侣》“后记”里写,他企图通过杨过这个角色,抒写世间礼法习俗对人心灵和行为的拘束。但他同时也说,在小说中,人的性格和感情,比社会意义具有更大的重要性。所以我更觉得,《神雕侠侣》这书,可以看成一个男孩儿到男人到大侠的精神成长史。如《神雕侠侣》书名所示,它是要写情的。明着写情,浓烈的、惊艳的、痛彻心扉的感情,暗的主线,却是杨过的成长在牵引着情感的轨迹。就像看到一颗种子,如何破土,如何坚忍不拔地从苗长到树,长成参天大树,昂扬立在天地之间,枝繁叶茂,绿盖亭亭。当它长成,你心里,只有赞叹呀,赞叹。
杨过少失怙恃,以小流浪汉状态长到十二三岁;后来,不管是在桃花岛,还是全真教,因他父亲杨康的缘故,他一直未受到过善待和优教,在隔膜、冷遇,甚至歧视中煎熬,直到遇到孙婆婆和小龙女。年少的他,一直手忙脚乱地应对人性的负面横加在他身上的磨难。他虽然拼尽全力抵御,内心却是茫然的、脆弱的、不稳定的。他只是用身体的力量去对抗那些负面的遭遇,内心却还像幼苗一样孱弱,无法提供他的身体哪怕大约匹配的精神力量。
即使到了成年,他第一次走出古墓,你看他的性情,起伏也是很大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拥有可以控制他那种飞扬跳脱的性情的能力。那时候,他是他,他的性格是他的性格,二者是分离的。就像侠士手中的宝剑,他是那宝剑的主人,但是,这剑却不受他支配。后来,他年岁渐长,武功渐长,又经历磨难,且赢得“神雕大侠”的巨大声誉,好啦,他的能力终于盖过了他的性情,他终可以镇得住、驯得服他那性格,终于成为那宝剑的主人,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于是,而立之年后的杨过,也有了《淇奥》中所说的玉石君子质地。
在杨过的生命中,最危险的也是最关键的一次转折,出现在第十回,少年英侠。在和耶律齐、程英、陆无双、完颜萍、郭芙、大小武合围李莫愁后,他在郭芙的明艳、二武一郭的剑术和亲密态度中受到刺激,忽生自轻自贱之心,黯然地离开众人。他心中混乱,厌憎尘世,陷入半疯魔状态,在荒山野岭间乱走,只管尽力地折磨自己,终走到形容枯槁,衣不蔽体的地步。浑浑噩噩中他爬上华山,本是遗弃自己的做法,却未想获得了脱胎换骨的生命力。他,遇上了洪七公!
作者如此煞费苦心,在杨过身上用尽心力,一一安排了“五绝”与杨过交会,用最顶尖的人物去导引启发杨过,去挥散杨过心底遭人轻贱、自轻自贱的阴影。
洪七公,“五绝”中最正、最直、最刚、最硬的一号人物。七公威风凛凛,顶天立地,正气浩然,仿佛一道雷电,吓跑了杨过身上的魑魅魍魉。
华山上,杨过在饥寒交迫之中,在藏边五丑的进逼下,冒险为洪七公苦守三日三夜,中途两人虽无只言片语,在杨过心中,却便如已与他共历了千百次生死患难一般。
洪七公这次试验杨过,已激发他体内信、义、毅的力量。
接着,欧阳锋出现在华山,和洪七公缠斗。“西毒”和“北丐”,比武力竭后,相拥而死。
二老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什么荣名,什么威风,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经历“西毒”和“北丐”两大顶尖高手的比武和死亡的洗礼,此时的杨过,内心变得坚韧强劲,思想开始变得自我和超脱起来。他下华山时的状态,跟他上华山时的状态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视也好,于我又有什么干系。”
孔子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是极了。
经过心灵死亡又新生的这一时刻,从此之后的杨过,再没有自身思想意识的问题来纠缠住他了。他已经塑造起他独特而坚毅的内心,剩下的,只是顺着自己的心走下去而已。
如果,如果这样的杨过走下去,亦不过是世间一枚浪荡不羁的侠客而已,引得起美貌姑娘的垂青和爱意,离“大侠”,毕竟还差远了。要知侠之大者,须有为国为民之心。
杨过精神的第二次升华,来自郭靖和黄蓉的熏陶。在书中第二十二回,危城女婴那一回。郭靖为救杨过受伤,襄阳被蒙古大军所困,黄蓉临产,如此焦灼时刻,偏金轮法王又来袭。郭靖闻听金轮法王来袭,顺手一拉黄蓉,想将她藏于自己身后。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郭靖放开了黄蓉的手,说道:“对,国事为重!”于是,即将生产的黄蓉取出打狗棒,拦在门口,护卫作为襄阳抗敌主帅的郭靖。黄蓉心知,此时,护郭靖,就是护襄阳。若郭靖生命有虞,那襄阳堪忧。郭、黄二人,危难之际仍处处以国事为先的大义精神,对杨过尤如醍醐灌顶,将杨过的思想从圈禁于小我以及小龙女的情爱中释放出来,让他的眼睛,瞥见了天下苍生。这,亦是他与小龙女分离后,做成神雕侠的动力。
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这一句,是我读《神雕侠侣》读得最舒心畅快之句。好呀,杨过终成世间不二的高手。也总读到此,我会搁书掩卷,发呆一阵子。这一句颇具佛的意境,一句从《诗经》里借来的“风雨如晦”就轻巧将杨过的避世练武转到入世救人。而“心有所感”一词也证实武功臻于化境的杨过,从心性上也同时达到“一览众山小”的开阔和通透。
好呀,杨过!
以泼皮顽猴的流浪孤儿身份,携他父杨康之耻,他母穆念慈之弱,竟然,竟然长成了威名赫赫的神雕大侠!那么之前所有的艰难困苦都可以一笔勾销,都可以抬脚跨过,都可以变成水蒸气消失。生活和命运都是喜欢加冕的颁奖嘉宾,它们在远远的地方等着我们,而在它们之前,是西游记里的八十一难,少一难,都会补上。但愿尘世里的我们,都有坚毅的心志,都跨得过苦难,哪怕会被伤得千疮百孔,也要撑到这二位颁奖嘉宾的面前,等待花环戴上的那一刻,流下肆意畅快的泪水。
对于杨过大手笔给郭襄祝寿,有评论说,这是杨过的一种故意。以我同是写作者的心看来,不,这断不是杨过的故意。这是金庸的故意,故意要让杨过在万众瞩目中一抒胸臆。杨过半生,在自轻自贱中艰难破茧,虽然,在风陵渡那夜,我们已经知道,他已然成为人人景仰赞颂的神雕大侠,可是,那是他凭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不是这世界主动给予的。或则,作者觉得,这样还不够,还要用最辉煌、最灿烂、最耀眼的方式,弥补杨过半世的冷遇。世界欠他的,总要还,既然要还,就还得隆重一点。于是,金庸策划了一场无与伦比的盛宴,以惊天动地、连绵不绝的精彩,似浪头,一浪高过一浪,把杨过推至社会声誉的巅峰。金庸贪心了些,他想在一个夜晚,把众人欠杨过的,杨过想得到的,在天下众英雄面前,堂皇地,全都还给杨过!
只是,此时的杨过,今非昔比。
他受情花之毒,又与小龙女生离,死别复生离,又,走过千山万水,阅过人情百态,一人一雕半隐世十六年,如此淬炼,早已是凤凰涅槃,脱胎换骨。所以,我一直以为,最风华绝代的杨过,是在郭襄面前揭开面具后的那个他。
他此时,个人荣辱,微不足道。他如今,一心一意之念,不过是,携了那人之手,与她偕老,从此弃万丈红尘于身后。
我总想,其实黄药师和杨过相似的,不仅都邪气,而且都是情痴。冯蘅死后,黄蓉长大成婚,黄药师竟然不住桃花岛,江湖四处漂泊,他遣的,岂是闲情,佳人和知音难再寻的孤寂与伤痛才是。
世界那么大,再无知心人,这荒凉,非死不足以结束。
果然,在寻得小龙女之后,保了襄阳无虞,华山之巅祭奠了洪七公和欧阳锋,杨过干脆利落地把自己从软红十丈中切走,携了小龙女,遁迹而去。从此江湖上只有神雕侠侣的传说,而再不见神雕侠侣的影子。
太难得了!
世界上许许多多男子,一副世界离了我,就没法运转的妄自尊大模样;也有许许多多男子紧紧拽着尘世间的繁华不舍得丢手。我喜欢杨过这样的男子,断然决然地从软红十丈里隐退,且是真隐,不是酸葡萄心理的隐——因为得不到、够不着的名利而做出的淡泊样。我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眼泪少点少点地沁出眼眶,又被我少点少点地逼回去——世间没有这样的男子。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曲的美,就在这“艳”字。
这个“艳”字,本用得俗了。连我一个同学,也要将她名字里的“艳”改掉,换成“衍”。是我们不会用吧,将才都变成了庸蠹。而在这里,这“艳”字用得令人惊讶,仿佛第一次用,新新鲜鲜的,竟读出一股子清冽奇俊之气!
据说这《白石郎曲》,属乐府神弦曲。据说当时祭神,多用“并有国色,善歌舞”的女巫。这些神弦曲便是女巫们在祭神的时候歌唱的。
而我一直误以为,它是情歌。至少,是写给一个心仪的男子的曲子。它藏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情意,硬把深深仰望的爱慕止住,一腔的情意演绎成对男子完美而绝对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