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可欺之以方。
这句话，是《倚天屠龙记》第三十八回的回目。
虽然这句话只是一个回目，于张无忌，却是一个重要的总结。
所以，我想捋一捋这句话。
“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出自《孟子·万章上》。这是它，原来的样子。金庸先生化用了。
它是什么意思呢？它的意思是说，君子可能会被人用合乎人情的方法欺骗，却不会被愚弄。
它最早的语义出处是《论语·雍也》。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宰我是谁？孔子的学生。孔子“朽木不可雕也”说的就是他。其实宰我是孔子学生中聪明、调皮、口才极好的一个，比较喜欢提问题“考”老师。这也是宰我向老师孔子的一个发问。从宰我的发问里，可以察觉宰我对“仁”的理解带有调侃的味道。在宰我心里，“仁”已经跟迂腐木呆有等同之嫌。孔子对宰我这个假设性的问题，明显是不高兴的，带着淡淡的火气和怒气，因为孔子说“何为其然也”，君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君子应该赶去井边，但不应该陷入井中；君子可能会被欺骗，却不可能会被愚弄。在孔子心中，君子，是仁、智并具的。仅有仁而无智，那不叫君子，那叫傻子。
可是，从宰我的问题可以发现，在历史上，“君子”更多的时候是直接和“仁”画等号的。君子即仁，有仁即君子。虽然孔子和孟子，一再强调君子的仁智双德，却难以修正在普通人心目中，君子仅需有仁这一印象。也许君子的智慧不是常人所能企及和回应的，但常人所看到的事实就是——君子常因仁而被欺骗。我想这才是“君子可欺以其方”最贴切的含义。至于那教科书式的解释——君子可能会被人用合乎人情的方法欺骗，简直要听得人发晕，而且大有为君子辩白之嫌。君子因为他的仁而被欺骗，并不是一件让君子丢脸的事情呀，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回避“君子可欺以其方”的事实呢？这也正对比了君子的方正和小人的卑鄙了啊！
捋到这儿，我的目的达到了。我无非想说，君子可欺之以方，在这里，在《倚天屠龙记》三十八回里，恰有君子被欺以其仁这样一个意思。金庸先生取这前半句作为回目，意在强调一个字：方。君子之方。“方”是君子的品格，“方”也是君子的软肋。而正因为这“方”，张无忌，才时时被人误解。
小说里的人物，越虚构越真实。如果发现竟然和我们一样，就大失所望，比如张无忌。
张无忌这个人，最具有烟火气，最具有现实意义，与现实世界的男人最接近。
张无忌什么都好，武功好，相貌好，人品好，只一样，优柔寡断。尤其是，他的优柔寡断充分表现在爱情上。我们可以理解一个男人先后爱上不同的女人，却不大接受一个男人同时爱上多个女子。殷离、小昭、周芷若、赵敏，这四个女子，到底他爱的是谁？虽然他最后的选择是赵敏，那也是局势的发展令他用了排除法得出的结论。当日少林寺退敌后，周芷若问他：
“无忌哥哥，倘若我们四个姑娘，这会儿都好好地活在世上，都在你身边。你心中真正爱的是哪一个？”
张无忌心中一阵迷乱，道：“这个……嗯……这个……”
哎，张无忌同志，结巴的张无忌同志，心软的张无忌同志，优柔寡断的张无忌同志。
换郭靖，都不用经过大脑，黄蓉的名字肯定脱口而出；而杨过也不用考虑，那肯定是他姑姑；即使是杨康，他的心里，从来也只有穆念慈一个。乔峰虽然不拖累于儿女情长，但也只有阿朱令他动情，他自杀当日，也是念及阿朱，心意全灰。
殷离死，小昭走，赵敏失踪，周芷若露本性。理了理思路，张无忌终于得出赵敏是他最爱的结论。赵敏当日被周芷若擒住，匿于草丛里不能动弹，突然之下听得张无忌的内心表白，自然惊喜。以她的聪慧，异日再思量，会不会心酸？张无忌对她的爱，也不过是因为四个选项里就只剩下她这个选择了。且张赵二人的感情，是赵一直拉着张。张无忌到后来基本是，谁拉着他多一点，他就朝谁那边走，自己不使力气，完全凭女方。
或是，张无忌心最软，不愿意做选择，一直不愿意分清。他对每一位女子都真心真情爱护，这样的爱情观念，自然不符合我们的理想。我们的理想爱情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从生至死，你的心眼里只有我，我的心眼里只有你——在俗世，这其实很考验人的，一生只爱一个人从情理上讲是乏味和不可能的事情，每个人在不同的阶段会爱上不同的人。在现实世界里越不可能的事情，我们越希望它有存在的地方——若理想没有存在的地方，那人生岂不是很荒芜、很无助。子虚乌有的男人张无忌，竟然不是一个情圣！这让人接受起来有些困难，也因此，他会被人更多地诟病。理想的男人像郭靖那样一往情深，像乔峰那样义薄云天、顶天立地，像杨过那样飞扬跳脱，所有社会和世俗的法则都在他的意志之外。优柔寡断的张无忌，是镜子中的我们自己，从他那里，瞧见我们自己不愿意坦承和面对的缺点和短处。
这是我第一次写张无忌的文字。因为心中充满偏见，下笔武断且偏执。但是看完这些文字，你会迅速为这些文字找到偏颇的理由，因为我或者说所有女性对张无忌的偏见，都因为张无忌在爱情上的表现。张无忌受到的口诛笔伐，绝大部分都跟感情有关。这的确是张无忌的罪过，他把他的仁义用在了爱情里。他不懂，这世间所有劫难，唯有爱情，不能亦是没法拯救。
其实，细细看来，张无忌不论对殷离、小昭，还是周芷若，从来没有正式地、确切地表白过——这也是他被人诟病的原因，认为他拖泥带水，优柔寡断。他没有表白，就说明，他并没有爱上这三位女子呀！他对这三位女子的感情实在没有到爱的地步。而且稍微理一下，就会发现，他和小昭、殷离、周芷若之间，都先有一个字存在——恩。周芷若于他，有喂饭之恩；他于小昭，有庇护之恩；殷离与他，共过患难。张无忌是这样的人，别人对他但凡有一分的好，他必然十分百分地加倍还回去。那么这样来看他和这三个姑娘之间的情意，也就有了来历。他极善良又极心软，为了帮人，连姑娘的终身大事也能揽过去承担下来——他眼见殷离受到何太冲、班淑娴、丁敏君等人的嘲笑折辱，奋不顾身地就对殷离许下娶妻的承诺。他和周芷若，是先订婚后恋爱的——这婚，也是为名正言顺地为周芷若疗毒而订的。他与小昭之间，更像是大哥哥对小妹妹的护佑，就像十四岁的他不远万里护着八九岁的杨不悔到昆仑找杨逍一样。但是小昭，一定是对张无忌产生了感情的。
只有赵敏，是他心内的爱人。他对赵敏的感情，除了书快结尾赵敏失踪他有过清楚的表白外，还有一处更早的独白。在无名海岛，只剩谢逊、他、周芷若三人，三人又都中了十香软筋散，谢逊要为张无忌和周芷若主婚以行疗毒之便。张无忌以殷离刚死为托，延迟了婚约。也就是在那一刻，张无忌有个内心独白：“当大伙儿同在小船中飘浮之时，我曾痴心妄想，同娶四美。其实我心中真正所爱，竟是那个无恶不作、阴毒狡猾的小妖女。我枉称英雄豪杰，心中却如此不分善恶，迷恋美色。”
然后，你是不是发现，有些错怪了张无忌？
接下来，不想说爱情了。这个世间，比爱情重要的事情可多啦！而且张无忌，他的华章不在爱情上！
当年无忌一家三口从冰火岛回来之际，谢逊对他义兄义妹义子分别有提点。他说张翠山“于是非善恶之际太过固执”，果不其然，张翠山便在对师兄弟情义的愧疚之下提剑自刎；他说无忌“胸襟宽广，日后行事处世圆通随和”。经过大苦难大悲痛的谢逊，看人何其细微。张无忌若不胸怀宽广，不随和，不圆通，一日内同失父母，自己又中玄冥神掌，不疯魔也难独活。而亦是他这份宽敞随性的性子，令他熬过了蝴蝶谷的两年、昆仑山的五年，学得胡青牛的医术和王难姑的毒技，更意外获得九阳真经，治好自己所中的玄冥神掌之毒。
谢逊看出了张无忌的品性底子，但他当时亦未必料到，张无忌会以一己之力，调和六大门派和明教之间的恩怨，甚至不惜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一番兼具儒、佛精神的大仁大义大勇，是他和张翠山，都无法企及的。
且不提在光明顶上的大战。那一战，张无忌天下闻名。不提，是因为太灿烂了，太耀眼了。那是《倚天屠龙记》的高潮，也是张无忌个人史的第一个高峰。张无忌的力挽狂澜，避免了武林中的一场浩劫。不然，光明顶又将是一个修罗场。那死伤的，不管是明教的弟子，还是六大门派的弟子，都一样是人啊。这一战明的是保住了明教，其实，是保住了六大门派和明教许许多多普通弟子的性命。
我最想拿来举例的，是灭绝削掉锐金旗教众手臂那一节。光明顶总攻之前，六大门派与五行旗之间有遭遇战。很不幸，锐金旗遇上了峨眉，遇上了灭绝师太。灭绝师太剑斩锐金旗掌教使庄铮后，点倒锐金旗五十多人，放话说只要锐金旗的人开口求饶，就放他们生路。令灭绝师太意外和郁闷的是，锐金旗没有人贪生怕死，无一人以这种苟且的方式求活。灭绝师太恼怒了，对毫无反抗力的锐金旗众实行辱杀——先把每个人的右臂斩了，若是倔强到底，再斩左臂。唰唰唰，每一声响过，就有一名锐金旗子弟的手臂被削掉！灭绝师太削得累了，她的弟子静玄又接着帮削，师徒俩把削人手臂当成削瓜切菜一般……我想当时场面，一定是诡异的静默。这么残忍，旁观的昆仑、华山、崆峒等派还能一直看下去？还是峨眉俘虏的张无忌按捺不住了，从雪橇里跃起，喝止了静玄。当时他与静玄有一番诘问与反诘，很精彩，录下来解构一番。
张无忌大声说：“这般残忍凶狠，你不惭愧么？”——这么大声，估计他是气愤难当了。
静玄说：“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有什么残忍不残忍的？”——静玄是个没有分辨力的人。张无忌这番话说给她听，跟对牛弹琴无差。
张无忌：“这些人个个轻生重义，慷慨求死，实是铁铮铮的英雄好汉，怎能说是邪魔外道？”——关于正邪之分，张无忌虽受到过张三丰及武当七侠的概念限制，但时间不长。且，他自出生长大，十年冰火岛世外桃源的环境，两年武当山疗毒，两年蝴蝶谷学医，五年昆仑山谷修习九阳真经，都是在单纯的环境里成长。他淳朴、本真、天然，所有行为处事，全出自内心使然。他不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是天然的璞玉。
静玄道：“他们魔教徒众难道还不是邪魔外道？那个青翼蝠王吸血杀人，害死我师妹师弟，乃是你亲眼看见的，这不是妖邪，什么才是妖邪？”——这漏洞百出的辩白，估计灭绝师太听了要生气吧，又堕了她峨眉的声名。
张无忌道：“那青翼蝠王只杀了二人，你们所杀之人已多了十倍。他用牙齿杀人，尊师用倚天剑杀人，一般的杀，有何善恶之分？”——对呀，既然大家都是杀人，凭什么用两个标准评判呢？张无忌是智慧的，口舌之辩也能轻易击中对方的要害。静玄说不过张无忌，开始动手，不知天高地厚地一掌拍向张无忌。哎，这真应了那句俗语：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动手不动口。
接着，便是我以为全书里最能体现张无忌仁者风范的地方了。他将以硬接灭绝三掌为代价换锐金旗子弟性命。
他这时与锐金旗毫无半点关系，全是萍水相逢，但正是这点，张无忌才完全称得上“仁”。孔子以仁为君子最高的道德标准。《说文》有云：仁，亲也。《礼记·儒行》云：温良者，仁之本也。张无忌行事，件件出自本心，却事事守在仁本。他问灭绝：“你为什么要杀死这许多人？每个人都有父母妻儿，你杀死了他们，他们家中孩儿便要伶仃孤苦，受人欺辱。你老人家是出家人，请大发慈悲罢。”你看，他竟是比出家人还要慈悲。
当然，慈悲是慈悲者的七寸。
少室山上，周芷若竟能打得张无忌吐血，而成武林最后的赢家，这是打在张无忌的七寸上；朱元璋设计逼张无忌隐退，也是打在张无忌的七寸上。所以金庸会在《倚天屠龙记》后记里写：像张无忌这样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终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领袖的。的确，张无忌不会成为政治领袖。因为他不符合金庸提出来的成为政治领袖的条件：忍（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对付政敌的残忍），决断明快，极强的权力欲。后两个条件自不必说。第一条忍，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他自然有，对付政敌的残忍他却做不到。光明顶上，崆峒派二老宗维侠向张无忌使出三招七伤拳，他却借此向宗维侠输送九阳内功疗治其练习七伤拳的后遗症。少林僧人圆音出言侮及他父亲张翠山，他一怒之下抓起圆音，夺过圆音的禅杖却始终砸不下去。
换而言之，这政治领袖也不过是世间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而已，干不了这一行，未必不能在另一行发光发热。那宗维侠见张无忌竟然在对招中为他疗伤，佩服感激之下诚心诚意地夸赞张无忌此举是“以德报怨的大仁大义”，这样的功德，难道会逊色于做政治领袖？
金庸先生在后记里讲：这三部书（《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男主角的性格完全不同。郭靖诚朴质实，杨过深情狂放，张无忌的个性却比较复杂，也比较软弱。我虽然不太同意金庸先生对张无忌复杂和软弱的评价，但他的这个概括提示了我。郭靖、杨过、张无忌，他们分别代表了男性精神气质天赋秉性的不同向度。郭靖是大侠，杨过是情圣，而张无忌，是仁者。他们不同于他，他也不同于他们，各自都有令人向往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