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金庸的情侠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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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莫大何三七:大隐隐朝市

其实作者在后记里讲,令狐冲和任盈盈都是隐士。

当然,隐士,各不相同。

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

甚至,还有白居易的中隐——隐在留司官。

隐的方式自是不同,但隐士的性情却多少相似,可以罗列一些他们性情的通用词语:淡泊、清高、狂狷、率性、自由、放诞……

我写的这二位,有点像《论语》中的隐者长沮、桀溺、荷蓧丈人。

第一位:何三七。卖馄饨的老人。浙南雁荡山高手。

这人,在《笑傲江湖》里统共出场两次。且,他几乎没和其他人物扯上关系,他几乎只是存在而已。但就是这种存在,不可忽视。因为,他的存在,是一类人的代表——隐士。

他初出场,是在衡山城内。华山派聚集的那间茶馆外。

其时雨声如洒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见一副馄饨担从雨中挑来,到得茶馆屋檐下,歇下来躲雨。卖馄饨的老人笃笃笃敲着竹片,锅中水气热腾腾的上冒。

他这出场倒极具画面感,要是拍下来,一定是宁静又气韵悠长的镜头。

只读这一段,你能料到,作者要给这个老人一个身份么?

华山群弟子早就饿了,见到馄饨担,都脸现喜色。陆大有叫道:“喂,给咱们煮九碗馄饨,另加鸡蛋。”那老人应道:“是!是!”揭开锅盖,将馄饨抛入热汤中,过不多时,便煮好了五碗,热烘烘地端了上来。

对陆大有这么随便的招呼,老者居然应得这么谦恭卑微,连道两个“是”字,是这一份超过寻常市井之中小商小贩的谦卑态度引得我的怀疑,这个老人,不仅仅只是卖馄饨的这么简单吧!

这疑惑也没有搁上多久,老人就开始亮身份了。

恒山定逸师太来寻令狐冲不着,要扣了岳灵珊去。劳德诺和梁发相拦,定逸师太右臂横掠,劳德诺飞出去将一块门板撞成了两块。而梁发,直朝着馄饨摊飞去。这一去,肯定被锅中滚水烫得不成样子。众人心里估计都是一声“啊”。说时迟,那时快,那卖馄饨的老人伸出左手,在梁发背上一托,梁发登时平平稳稳地站定。

原来,这老人会武功,而且,武功不弱,至少,与恒山白云庵庵主定逸师太在伯仲之间。

定逸师太觉出有人出手救梁发,回头发现是卖馄饨的老人,竟瞪了老人一眼,还嗔怪地甩出一句:“你管得着么?”

从定逸师太和这老人说话的语气口吻来看,定逸师太与这老人,非常熟悉,是江湖旧友了。

想来,这卖馄饨的老人,时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是,拘于能力,不一定每件事情都能管下来。

接下来,也是借定逸师太,彻底揭开卖馄饨的老人的身份:浙南雁荡山高手何三七。原来,他自幼以卖馄饨为生,学成武功后,仍是挑着副馄饨担游行江湖。他自甘淡泊,以小本生意过活,这副馄饨担可是他的标记。

再接下来,是读得人口角含笑的一节:付账。

华山派诸位弟子倍感尴尬,居然吆喝一位武林前辈煮馄饨。劳德诺去赔礼,何三七却坦然收账:“你们来光顾我的馄饨担,是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九碗馄饨,十文钱一碗,一共九十文。”劳德诺拿不准给还是不给,僵在那儿。还是定逸师太熟悉何三七脾性:“吃了馄饨就给钱啊,何三七又没说请客。”当然,她也不例外,也按何三七的规矩办事,她一掌拍落何三七两只馄饨碗,赔给何三七十四文钱。

武侠的世界,神奇之处在于它远远地离开世俗的生活。它是我们想过的生活,却是实际上不可能那样过的生活。但是在《笑傲江湖》里,在何三七这里,武侠们一天天过起了人的日子,再不是永远只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的半神。你看见他们挣钱过活,而再不用私下猜测那些武林大侠们用不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笑傲江湖》是金老最具有烟火气的武侠小说了。

只是非常遗憾的,这样一个江湖中、武林里、尘世间的奇人隐士,他在《笑傲江湖》中并没有多的作为。从他这么吸引人的出场后,我一直就在期待他有神奇的表现。但是没有。他在第三章“救难”出场,直到第三十二章“并派”,方再有一次现身。

左冷禅提出五岳门派并派之议,有反对者,当场被左冷禅的暗势力收拾掉。泰山派的天门道人,第一个遭到这样的下场。天门道人被害后,何三七竟然不顾危险,直言揭露左冷禅的秘密手段。他的门派是雁荡山,雁荡山并不在五岳派中,这五岳并派,于他,不过是一场热闹而已。看完就走,何必惹祸上身呢?这或许,才是金庸写何三七这个人的意图。明明这个人不和任何人发生联系,完全可以摘掉,可金庸偏要留着他。留着他的意义是什么呢?我读出来的是,正!是要留得一缕正气在那儿。作者也许希望世间的正气要有人承袭、传递,尖端和高层的引领是一回事,在民间也要有中流砥柱一样的存在。

民间的精神气质的引领,其实全在隐士的身上。因为他们就居于平庸大众的身侧。这也是隐士存在的积极意义了。

如果拾出书来读,就会发现,衡山派的掌门人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几乎总和何三七前后脚出现。这是作者的故意,还是巧合呢?在衡山城内,先有茶客妄议刘正风和莫大先生的关系及武功,莫大先生以回风落雁剑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在那些妄论者面前一剑削断七只茶杯,以示辩驳。这之后,便是何三七挑担登场。

在嵩山封禅台,也是莫大先生第一个反抗左冷禅的并派之议,隔一个泰山派的天门道人之后,便是何三七出言抗议左冷禅。

他们二人,相似度也颇高。莫大先生枯槁落拓,何三七形貌猥琐,都有些愁苦的味道。本来,二人都靠手艺生活,生活清寒简寂。何三七卖馄饨,莫大估计是拉琴。他在衡山城的茶馆中拉琴,茶客听他拉得烦了,以为莫大是营生之举,便扔了一串钱给他。莫大也不解释,谢过就接受了。他虽是衡山派掌门,但衡山派在五岳中最势微。他常独来独往,远远地离在人群之外。令狐冲和任盈盈成婚,他来道贺,也不进去,隔着一道院墙拉完一首曲子便是了。估计他门下,既无甚产业,料来弟子,也不多的。

二人对不平之事,都要出声发言,但并不竭力,表明立场,却留有余地,并不想把自己卷进江湖纷争的旋涡里。莫大护卫刘正风,一直在暗中,伺机而动。刘正风家眷一一被杀,他未出手相救,最后是曲洋忍耐不住,出手救走刘正风。后来他杀左冷禅师弟费彬,却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他再不现身,令狐冲、仪琳、曲洋、刘正风都要被费彬杀掉。他一解决掉费彬,便头都不回地走了。

这便是二人明显的隐士特征,有所见,有所隐,但绝对要遥遥与这庸尘俗事隔着三五米的距离。

记得是去年还是前年,给一个朋友的散文集写评,我这样写:出散文集是件危险和冒险的事情,尤其是将自己写进去的散文集。读一个人的散文集呀,就是一个长长的、安静的聆听过程,他生活和生命的卷轴那样清晰坦荡地铺展在你眼前。你轻易就抚摸到他生命中的种种烙印,一眼就看穿他生活的起伏,而且毫不费力就洞察他的内心。其实所有的文字,不管体裁,都会留下作者生活和思想的烙印,散文如此,小说亦如此。读金庸先生的小说,从“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大侠郭靖,积极的入世救世,读到有“隐士”味道的令狐冲,这也是个有意思的过程。其间,你会去猜想揣摩作者思想变化的背后。这于作者,同样是个危险和冒险的事情。不管怎样,都是将自己赤裸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