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金庸的情侠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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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笑傲江湖》:细节的力量

细节是什么?

细节有好几种解释。与我说的细节一致的,是文艺作品中的细节,它的意思是文艺作品中描绘人物性格、事件发展、自然景物、社会环境等最小的组成单位。细节描写要求真实、生动,并服从主题思想的表达。还有一种解释我觉得也要把它放在这里。虽然,这解释更像在说细节的特征:细节是一种能影响全局的、细微的、易被忽略的物件或行为。

细节,是喝到我们嘴巴里的水,是读者的冷暖自知。

那些藏在书中的细节,当我们触摸到它的时候,像摸到针尖,会被轻轻地蜇痛。

细节比情节更有神奇的力量。如若与书中某个细节照面,就像与一个人洽谈到深处,从此与这本书的情谊,自是特别的、与众不同的。你与它之间,便藏有了隐秘的、心领神会的欢欣。

阅读当到细节处。若没到,是专心不够,抑或是,修炼不达,缘分没到。

最著名最熟悉的细节之一,要数《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拢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妙玉捧茶给众人,贾母的是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余者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给黛玉的是“杏犀喬皿”,给宝钗的是“分瓜瓟斝”,给宝玉的,是她自己日常喝茶用的绿玉斗。这个细节容量之大,从茶,到水,到器,各个不同,都有深意。而细节中的细节是,宝玉的茶器。宝玉自己也注意到了他的茶器与众不同,但是他一时之间并未领会这不同背后的意思。他说:“喔,你给钗黛二人就是古玩珍物,给我的就是个俗器。”千万别被他这句话分了心思去,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这个绿玉斗上吧。这个绿玉斗,是妙玉自己日常喝茶的杯子。妙玉此人,有严重洁癖。刘姥姥喝过的杯子要摔了,贾母等踩过的地要打水冲洗过。为何还拿自己喝茶的杯子给宝玉呢?难道也是准备摔碎的么!借用包不同的话:非也非也!这一支绿玉斗一览无遗地泄露了妙玉的心思——她对宝玉动了凡心。一个有洁癖的姑娘肯把她自己使用的东西给你用,可见在她心底,是如何想亲近你。作者繁花缀锦地写这个器那个皿,唯独这个绿玉斗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定语。等你明白后,你才知道,哦,原来那些都是障眼法。

我发现《笑傲江湖》里的两处细节。

第十三回,“学琴”。

《笑傲江湖》曲谱被任盈盈一人演奏后,作者写了众人的反应:

王元霸、岳不群等虽都不懂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醉。易师爷更是犹如丧魂落魄一般。

这里,只有两个词的细节:“心驰神醉”“丧魂落魄”。

作者用两个不同的词语形容三个人听琴之后的感受和反应,不是为了避免用词的重复和单调。如是,他大可把易师爷也列到王元霸和岳不群后面去。他是刻意用两个不同的词形容这三个人的感受。为什么呢?他一用这两个词,这三个人对音乐的感情、亲疏、深浅便清清楚楚了。作者说得很清楚,王元霸和岳不群是不懂音乐的,因此他俩听了任盈盈的演奏只是感到美妙陶醉,引发的精神和心灵的共鸣程度低,还在门槛之外。而易师爷,他是懂音乐的,他会吹箫。还有,他和绿竹翁略有交情。从他说绿竹翁吹箫比他高明得多、不可同日而语这些评语看来,他和绿竹翁定有音乐上的交流,得到过绿竹翁的指点。不论是音乐的造诣和音乐欣赏水平,易师爷都是远远高于王元霸和岳不群的,属于门槛内之人。他自然比王、岳二人更懂得此曲的精妙之处,引发的共鸣更深。所以作者形容易师爷听琴后的感受是“丧魂落魄”。

两个形容词,作者要说的,没说完的,全都清清楚楚。

第五回,“治伤”。

仪琳慢慢走近,蓦地里眼前金星飞舞,向后便倒。曲非烟伸手在她背后一托,令她不至摔倒,笑道:“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你看他是谁?”仪琳道:“他……他……”声音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

床上那人虽然双目紧闭,但长方脸蛋,剑眉薄唇,正便是昨日回雁楼头的令狐冲。

令狐冲的外貌,全书只写了一次。就在此处——长方脸蛋,剑眉薄唇。

以后即便再有对他本人的描写,也不再描写外貌,而全用品性方面的词语:率性任情、生性倜傥、狂放大胆、不拘习俗,等等。

别小看了这八个字。

这八个字啊,可有柔肠百转的力量。

细节有一个特征是,容易被忽略。

我亦是最近一次读书,才被这个细节惊动,然后暗自心情低回了很久很久。

第一个问题,令狐冲的外貌就这八个字交代,为什么呢?

第二个问题,令狐冲的外貌为什么通过仪琳的眼给我们看到呢?

这答案的背后只潜伏着一个真相,那便是仪琳对令狐冲有刻骨铭心的爱恋呀!

“长方脸蛋,剑眉薄唇”,令狐冲的这个模样,在令狐冲救仪琳的过程中,已经深深地、深深地刻在仪琳的脑子里了。所有的动作隐去,所有的语言隐去,一切都隐去做了背景,只有那个人的那张脸,随时清晰地浮现。

要在心中百转千回地回想令狐冲多少遍,才能把一切的细枝末节砍去,才只剩下这八个字。

“长方脸蛋”,极普通的。“剑眉”,亦普通。特点在于“薄唇”。薄唇的男子,有一种冷峻锋利的美。那薄的一点唇,恰如刀的那一点刀锋。

岳灵珊、任盈盈、仪琳,《笑傲江湖》中三个对令狐冲产生了感情的姑娘,只有仪琳是单相思的。只有单相思的仪琳,才会把令狐冲的样子记得这么牢固。作者是懂得的。他并没有安排读者透过岳灵珊或者任盈盈的眼睛来看见令狐冲。他独安排了仪琳,安排了一段深情婉转的暗恋在此,等你去发现这其中的心酸和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