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完美的背后
28456500000025

第25章 光阴

30年前的光阴仿佛走得慢一些,日子那么长,太阳好像钉在半天空里,透过教室的窗户望望一动不动。过上好长一会子再望望,还是一动不动。忽然,数学老师手里的教鞭啪啪啪地敲在我的桌子上,“注意听讲!”她的白边眼镜后面一双严厉的眼睛仿佛结着冰,令人联想到三九天冻结的河,表情和数学课的四则运算一样乏味。从那时候我就知道女人要是不爱笑是多么难看。数学老师经常把我的同桌来丽从座位上提起来,“嚓嚓”两把撕碎她的作业本,然后摔在她的眉眼上。来丽没反应,只是瞪着一双大而无当的眼睛,瓷丁丁的。来丽是河南人,一张扁扁的脸,上面布满了雀斑。她是班上学习最差的、年龄最大的学生。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天的第一节课是数学,为什么不是语文呢?我多么喜欢上语文课啊,可惜时间总是那么短,感觉老师才讲了个开头就“丁零零”下课了。我们的语文老师很年轻,我们都叫他小于老师。小于老师头一次来上课时,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脸红了。胆大的来丽就在下面哧哧地笑。不过没几天就没人笑他了,小于老师课讲的好,有趣。他从来也不会像数学老师那样指着我们的鼻子骂笨蛋,或者让全班同学举手选出一个笨蛋。他很温和,即使生气了只是停止讲课,看着我们一言不发。沉默胜过开口,教室里很快就会安静下来。小于老师还会画画。那时候,课程很少,课本很薄,好像也就是语文、数学。每天下午早早就放了学,大人们还没有放工回来,我们就四处游逛。

有一次黄米米叫我去看猫头鹰的窝,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猫头鹰,倏地从黑洞洞的窝里飞出来,展开的两翼足有一米长。那天回来的路上,老远看见小于老师坐在山坡上画画,他的面前是连绵起伏的祁连山。我们看到画板上祁连山成了钢蓝色。黄米米说不咋像嘛。我没有吭气,我注意到小于老师的手和我们的手是不一样的。我们的手一到冬天都要冻得开裂子,一个个鲜红的小口子渗着血,钻心地疼痛,而且都是惨不忍睹,红通通肿得和胡萝卜差不多。小于老师的手那么白皙,手指修长。我听住同一个院子里的飞利说,手指头长是弹钢琴的手。飞利的父母是上海人,大概说的不会错。那么小于老师会不会弹钢琴?我很想知道,但又不敢冒冒失失地开口。

我多么希望小于老师能注意到我,我就好好上课,积极举手回答问题,早读课我的嗓门比谁的都高,一节课下来震得嗓子疼。期中考试我得了第一名,有一次课间操,我到老师办公室交作业,小于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糖给我,那是本地产的樱桃糖,舔一下,涩涩的,有股淡淡的甜味。我心里像开满了鲜花似的,盛得满满当当的喜悦。我给谁也没说,牢牢把守着暗暗的幸福。可是黄米米她们几个交作业回来说,老师也给了她们糖。来丽听见了,也兴头着交作业去了,一会子回来了说,小于老师拿香胰子给她洗了个手,闻一闻香香的。来丽把着两只手让每一个人闻,说那香气甜甜的跟糖一个样样的。我没闻,来丽的手伸到我面前时,我一躲,身子侧过。来丽才不在乎,反正她的脸皮是够厚的。

假期,姐姐终于回家了,姐姐在县上念书,我从来没去过的大地方。她送给我一条漂亮的发带,金色的丝线织成的回形方格,在阳光下闪着不可捉摸的光泽。姐姐特意给我洗了头,然后把那条金色的发带扎在了我的头上。镜子里的我是多么漂亮啊,我对这镜子微笑着想,要是于老师看到会是怎样的呢?

漫长的暑假我们玩遍了所有的游戏,藏猫猫、跳方方。终于有一天来丽提议我们到学校去玩,学校有什么好玩的?大家都反对,来丽说咱们的沙包叫校长扔在房顶上了,反正房顶也不咋高,咱们上去捡沙包吧。来丽还说快开学了,小于老师可能回来了。我的心里高兴极了,找了个借口回家,翻箱倒柜从一个塑料文具盒子里找到了那条珍贵的金色发带,加心在意地对着镜子梳好头发,戴上它。黄米米眼尖说,哎呀,这条发带可真亮眼。来丽撇撇嘴说,早上打扮该打扮,中午打扮白打扮,晚上打扮找老汉。我脸红了说我姐姐给我梳的头。

放了假的学校一片荒凉,平时光溜溜的篮球场竟然长出了一丛一丛的野草,整个校园寂静空旷,空气里散布着一种凄凉的气息。我们在路上猜测,米米说于老师肯定没来,来丽说来了,我都见了。我们都说来丽撒谎。小于老师住在祁连山那边,要翻过扁都口呢。

小于老师的门竟然是开的。门上的锁子挂在钌铞儿上。显然,他已经返校了。来丽一努嘴叫米米上前敲门。门开了,小于老师走出来,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他的目光似乎在我的金色发带上停顿了一下,我的心里一紧张又舒张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怪难受又很兴奋的。稍许,姐姐的面孔竟然从黑暗的屋子里浮现出来。

“谁让你到处乱跑的?”她一声怒喝,所有的目光都射向我,仿佛拿狼牙刺劈头盖脸刷来。我感到阵阵疼痛,颜面火烧火燎,恨不能变成个气泡,立即破灭。

这件对我来说很难堪的一幕,尤其是当着小于老师的面,不过几天也就淡忘了。那时,几乎每个小伙伴都有过挨打受骂的经历。不过,那终究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我的姐姐怎么能在那里呢?

有一天,米米和来丽又来叫我去地里掐青稞,五六个人散开在一碧万顷的青稞地里,每人挎个布兜,双手不停地掐,直到布兜里鼓鼓囊囊盛不下为止。那时天光很长,天黑得很迟。从地里出来,歇在田埂子上,回头望望,天边的彩霞还没有散去,给祁连山镶嵌了一道金红的边,我就想小于老师如果能画下来多好。

伙伴们拿自己兜里的青稞相互比较,来丽得到的表扬最多,她最能干,掐的青稞颗粒饱满,不老不嫩刚刚好。回家把青稞放进锅里煮,太老的吃着费劲,嚼得两边太阳穴疼,太嫩的又吃着没什么味道。而我掐的青稞总被人批评不是太老就是太嫩。

上炕睡觉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发带不见了。到底丢在哪里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或许是丢在青稞地里了,一连几天我和伙伴们在掐青稞的地里细细找,连个影子也没找到。

一年以后我在来丽的衣领上看见了它,那条金发带被来丽的巧手妈妈给她做的红条绒衣服领子上镶了一条灿烂的花边,在太阳地里金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