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西拉塔拉草原上正刮起那一年的第一场春风。辽阔的风穿越祁连山,从扁都口徐徐升起,铺天盖地而来。风张开巨手抚摸着草原上的每一棵青草,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妈妈说孩子和青草一样见风就长。于是,我就和原野上的青草情同手足,一块儿慢慢长大。那时,太阳高高兴兴地照耀大地,时间走得从容不迫,一切都是极其缓慢的。我和青草们一样,在风中、在阳光下慢慢生长。
夏天
南边的祁连山像神话故事中的老王,终年戴着银光闪闪的王冠。纯净的蓝天之下,肃穆庄严,绵延千里。而西拉塔拉草原安卧在祁连山宽阔的臂膀之中,一年一年的,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西拉塔拉一年只有两个季节,冬天和夏天。几乎在几天之内,天就暖了,脱下棉衣来不及换成绒衣,就要穿衬衣了。一场大风之后,天就凉了,早上从炕上爬起来,隔着窗子忽然发现对面人家的屋顶上结了一层薄霜。出门一看天蓝得肃杀,蓝得令人绝望。吐出一口气立刻化成一股子白烟。
夏天是最为仁慈的。祁连山的冰雪融化了,西拉塔拉草原渐渐苏醒过来。到处有小溪流在奔跑,像一群孩子似的,一会儿聚合,一会儿分离,没有人规范它们的流向。在草原上走着走着鞋子就湿了,干脆脱了鞋子,光着脚丫走。细高个的冰草是不会扎我的,肥肥胖胖的猪耳朵也不会扎我的,他们对我很友好,只是偶尔会挠我的脚心,怪痒痒的。黄花地丁和紫花地丁悄悄儿开了,贴着地面,她们和我一样是安静害羞的,不肯轻易透露心事,只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明黄深紫织成了一张巨大的花地毯,透露着青春的热情。
有水的地方就有蜻蜓,它们透明的翅膀快速扇动,像一架微型直升机,停留在空中。忽然迅速滑下,在水面上轻轻一点,飞走。水面上的涟漪慢慢扩散开去,像意味深长的一个微笑。
数不清的蝴蝶在花丛中忙碌,和这个说说话又和那个亲热亲热,细细的长腿上沾满了花粉,忽闪着翅膀像空中飞翔的花朵。妈妈说,一个夏季就是它们的一生,它们必须要在短暂的几十天内完成生儿育女的任务。一场秋雨之后,那些蝴蝶就会被冻死。那时我痴迷于蝴蝶的美,常常观察它们的翅膀,那些奇丽的充满神秘气息的花纹,让我站在阳光下久久发呆,充满莫名的敬畏,到底是谁将它们打扮得如此美丽?
数不清的火柴花灿然盛开,像一簇簇粉红的火苗在跳跃,燃烧了整个原野。我在花丛中奔跑跳跃,玩累了就躺在花下睡着了。天空中的太阳还在照看我,旁边的铃铛花高高举着一串串蓝色的铃铛随时准备叫醒我。拖着大尾巴的红狐狸在花丛中奔跑,它没有理睬我。
冬天
西拉塔拉的冬天几乎就是一夜之间来临的,倏地一下,天就冷了。一夜暴风雪将大地变成白银时代。从早晨到傍晚天光都是肃杀的白。一出门,人呼出的气都是白气,一会儿,眉毛、睫毛都挂满了白霜,手一触到门环就粘住下不来了,我好奇地用舌头试一试,不料舌头一触到门环就粘牢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下来,却被撕掉了好大一块皮,痛了好几天。
上学路上的雪有齐膝深,刚用铁锨铲开的路一会儿就被雪又埋平了。等到了学校,寒风刺出来的眼泪成了冰珠子挂在腮巴上,而腮巴早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有一年,暴风雪之后,早上饲养员老王打开羊圈,发现几百只羊密密地挤在一起,一动不动,一看全被冻死了。饲养员说羊群被冻死的时候,羊羔在中间,大羊在边上,头羊和几只羯子全在迎风面上。没有人知道它们究竟遭受了暴风雪怎样的凌虐。只是可以想到白毛风像一条条尖利的鞭子抽在驯服的羊身上。它们只会紧紧挤在一起,紧点,再紧点。起先寒冷像针一下一下扎得浑身疼痛,它们咩咩哀叫求救,可是狂风卷走了它们的声音。饲养员老王躺在热乎乎的炕上沉睡,完全忘记了这些可怜的生灵。
就这样,这些生灵在最后的生死关头按照生命的本能排成方阵,以死亡来抵御寒冷。
那一年,一群羊被冻死之后,老王号啕大哭,说以后再也不干这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