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完美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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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清凉寺的钟声

在我所客居的这座小城,三山对峙,二水聚汇,东边的清凉山上有清凉寺坐落峰顶。远看耸立于危岩的清凉寺像一幅剪影,贴在苍蓝的半空中,精美而单薄,仿佛一种不真实的幻象,随时飞逝而去似的,又像一只孤独的苍鹰高踞巉岩之上睥睨喧闹的红尘生活。

当我双脚迈进清凉寺,感觉心中的块垒减轻了许多。清凉寺的清凉减轻了心中的烦恼。

佛门长扫清净无尘,石阶两边的草花自由自在地生长。在这个多雨的七月,一切植物都显出了强烈的生命欲望,不知名的野花,简单细小,但一样理直气壮地开放着,在阳光下像张开笑脸的孩子。

和中国任何一座寺庙一样,少不了朱墙碧瓦,飞檐斗拱。一种烦琐的美,雕琢的美。和西方中世纪的建筑有不约而同的审美取向,无论高耸入云霄的哥特式建筑,还是华美富丽的拜占庭式建筑均给人以繁文缛节的感觉。我不明白为什么东西方在缺乏沟通的中古世纪,人们会同时产生这样的审美趣味。

有一句老话:“天下名山僧占多。”其实寺观给山增添了许多人文气息,而非占有了名山。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占有的权力,不管以何种形式,谁都无法对他者实施占有,也没有任何一种手段可以证明占有与被占有。山只属于山,而寺也只属于寺,清凉寺的出现犹如给清凉山画龙点睛,使它活了,生气勃勃地矗立在那里。

我不是信徒,在一个缺乏宗教信仰的时代,我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虽然从前游历过不少名山大川,那里少不了寺庙庵观,可我只是带着一种旁观者的心态进去看看而已。既不朝拜,也不祈祷。记得有一年上峨眉,碰到一个香客老婆婆上山礼佛,那天刚下过雨,白发飘摇的老人一双粽子般的小脚上沾满了泥土,在窄窄的青石台阶上艰难地挪动,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跌倒。我那时十分不解:天下寺庙那么多,若真有虔心,哪里不能礼佛?何必要上这么高的山,爬这么陡的坡?一路同上山的多是青壮年,不为朝拜,只为看风光。大家一路笑闹拍照,逗路边的猴儿,全然与面容肃寂的老婆婆不同。那时正当年少的我们总觉得世界是自己的,连早晨的太阳也好像为我们而生,等碰了钉子之后才知道,谁都是芸芸众生之一草芥。世界上少了谁,太阳都会照常升起,公平地照耀每一片大地。这公平的阳光犹如痛苦:人人免不了,谁也逃不过。面对痛苦,许多人想到了宗教。也许现世人生的怀抱过于单薄,于是就投入宗教的怀抱,哪怕仅仅出自于臆想中的安慰。

十年前去塔尔寺看到的一个礼佛的藏族老人。他一步一叩首地绕着塔尔寺朝拜,衣裳的前襟已经磨得又脏又烂,可他仍一丝不苟地完成跪地、叩首、匍匐的动作,他的脸因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晒得很黑,但两只眼睛还是亮亮的,专注而虔诚,眼珠都不斜一下。说实话以前我对朝佛的人多少有点偏见,可是那一刻,我忽然自问,我比他高明到哪里?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的躯体除了消费以外,我的灵魂何曾承载过什么?一个如此虔诚礼佛的人,他的毅力、真诚难道不是凡俗的人们正缺乏的吗?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否定他们呢?

后来我明白佛前礼佛的人不是礼佛而是在礼自己。佛是载体,而每个个体的人面对困境所需的勇气和忍耐还得从自己这儿付出,没有人会替你埋单。那些祈祷是对自我心理的暗示与鼓舞。祷告与其是说给神,不如说是给自己。我终于理解了那年峨眉山上那个执着的老人。

记得多年前,我得了一场大病,医院表示无可奈何,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母亲天天在菩萨前祈祷许愿,平日里我对这些虚无的东西哂笑不已,觉得愚昧。可是当身体被病情折磨得难以忍受之时,却成了我心灵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后来我的病好了,医生坚持说药起了作用,我当然相信,但我也明白,母亲的祈祷在精神上支撑了我。生病的那段日子,我慢慢开始思考“大慈大悲”这个词的确切含义,了悟之所以有那么多人投奔宗教是因为它的慈悲是广博的、无边的,面对所有的人,不分有罪无罪,善与不善。

从那以后我知道人人都需要一根可以信赖的心灵拐杖。因此理解那些信佛、信道、信基督的人,虽然我自己还是无法轻易信仰什么。

在清凉寺的钟声里人们倒身下拜,在潮水般拜佛的香客里,信佛的少,求佛的多,多数人对佛有所求,因此布施也就有了收买的意味。佛祖太忙,要满足那么多人的愿望实在太辛苦。我静立一边,无端想起《红楼梦》中一个片断,黛玉因宝玉病好了,不禁念了一句佛,宝钗“扑哧”一笑,黛玉问,姐姐你笑什么?宝钗说,我笑佛祖太忙,要管人发财、升官、得子,又要管人姻缘,你说他忙不忙?

前几天,我看到一个信基督教的农村老太太,在农田里辛苦地工作,她说她所做的一切主都替她安排好了,只要照主的意志去做就是了,看着她宁静的微笑,我明白了宗教之所以长久存在的最简单理由。当无助之时还可以向心中的信仰求助,虽并不能获得有形的帮助,但最重要的是在心灵上得到安慰。

可是我不喜欢那些见神就拜遇庙即求的人。每个人个体的欲念都是卑微的,仅仅为自己的痛苦而痛苦的人是渺小的,仅仅为一己之私利而悲喜的人是自私的。我并不想求什么但还是躬身下拜,心里沉重如吞下一部《辞海》的郁闷化为烟云,是的,在万万千千比个体痛苦更为深重的人类的大痛苦面前,有什么理由仅因一己之悲欢而念念不忘呢?

须知并不是所有勤于耕耘的农夫都会有好收成,一场意外的龙卷风,冰雹、洪水都有可能否定一切。

须知没有谁的灵魂白璧无瑕,每个人都有阴暗肮脏的死角,当我们审判别人的时候唯独忘了转身审判自己。

每个人都有命定的局限性,都有个体渴望超越而不可超越的极限,这正是痛苦的根源,也决定了人生将与痛苦结伴而行,直至死亡。

偏殿里的弥勒还在那里笑可笑之人容难容之事。我曾无数次见过弥勒,仅仅以为他是个开朗的胖和尚而已。此刻面对清凉寺的弥勒,我忽然感到自己昔日的浅薄,眼前的弥勒一定历经苦难,否则不会如此开朗。开朗本质上是一种人生态度,在人生劫难中历练而成。对于一个坚强的人,越是倒霉到家越是开朗,爱笑。因为他见识过了地狱,知道不过如此,没有什么可怕。

两个身披袈裟的年轻和尚闭目诵经,香客们也跪拜于蒲团行礼。我站着不动,因为我本不为朝佛而来,也不求什么,我与他们不同,我喜欢这种不同,正因为人与人的不同,生活才尽可能多姿多彩,有信仰什么的自由,也有什么都不信仰的自由,而谁都能从中体验幸福滋味。

清凉寺并不太大,在这里消磨了半日,我终究还是要出去,毕竟红尘中人。尽管门外人生种种烦恼还在虎视眈眈地等我,但,我已不再惧怕。

天边的晚霞艳丽得像一面胜利的旗帜,清凉寺的晚钟从我背后訇然响起,在我听来,不仅是对天堂的赞美,也是对凡俗尘世的祝福:对你,对我,对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