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的一天,仿佛应了一种神秘的召唤,我突然决定去看黄河。不为什么,仅仅就是想去看看,好像游子回老家看一看埋自己胎衣的地方那样。
我所居住的县城距黄河很近,只有70千米。罗子山乡就在黄河岸边。发往那里的班车最早是清晨7点钟开,由于山路崎岖,估计大约得中午才能到达。
同车的多是乡间的普通村民,男人身上咸腥的汗味,劣质香烟的辛辣,女人粗糙的面孔,玉米茬子一样的乱发,怀里吃奶的孩子以及浓重的方言,各人嘴里呼出的气味组成了一个破旧中巴车内的基本容量。
在陕北的群山沟壑间零星散落着一个个小村庄,一条简易公路把它们串联起来,就像一条蜿蜒爬行的藤上长着的几片叶子。村庄里多半是破败的院墙,被遗弃的大张口的土窑洞,我猜想他们的主人已经流浪到了城市的边缘,以蹬三轮车做苦力或干别的什么为生。
不了解农村的人将古典田园诗当作解读农村的钥匙,当他目睹农村的真实面孔,会彻底失落,心底升起难言的惆怅。
班车到了终点站罗子山乡。本乡有一座石头山,外形酷似一只箩,所以起名为箩子山,久而久之简化为罗子山。这里的地貌和陕北其他地方有一些区别,以塬为主,四边陡峭,顶上平坦。全然与别处峰峦高耸,给人坐井观天之感不同。
在这个似乎与世界失去了联络的地方,前面的路只好让我用脚去丈量了,今天赶黑我要翻过一个崾崄到古渡甸。
我身背行囊的装束显然引起了小镇乡民的注意,纷纷向我投来一种关注、好奇又淡漠的目光。我走进街角一家小饭馆,正在大声聊天的几个汉子立即住了嘴。我知道他们注意到了我,虽然我目不斜视。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像审判官似的在一一拷问我的太阳镜,牛仔短裙和旅行包。在城里再普通不过的我,到了这里变成了一个异类。难怪他们的目光里有那么多不欢迎的成分。
这个乡村的小饭馆自然做不出什么可口的东西。不过对我而言一杯茶水,一碗汤面就足够了,毕竟人在旅途。
隔桌的汉子们在讨论山西和内蒙的羊皮羊绒价钱,别看这些面目黧黑、举止粗鲁的羊皮羊绒贩子们,他们的腰包里有的是钱,在农村他们被称为是“有本事的”。故而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就分外响亮些,连打喷嚏也分外铿锵。
吃完饭,我又上路了。夏天,阳光强烈,山川静穆,塬上郁郁葱葱的玉米、糜子像墨绿色栽绒毯似的,厚墩墩的。极目四望,长势茂盛的庄稼,在阳光下发荣滋长,绿得凶神恶煞。一小块一小块庄稼地错落有致,随意而富有韵律感地排列着,深绿、浅绿、黄绿像才气纵横的画家的即兴涂抹,你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但你知道这样很美。
8月的乡村寂静得能听见远处村落鸡鸣狗叫的声音。近处草丛里蚱蜢、蝈蝈和着高柳上的蝉在大声合唱,挥霍着只有一个夏日的生命。耳朵边如此热闹,可是心里觉得还是静。
盛夏时节的黄土高原多像一个丰腴美丽而寂寞的女人。
在湛蓝的天和碧绿的田野之间,我独自走在通向黄河岸边的羊肠小道上。走得又累又渴,忍不住向一个牧羊人打听,他说“快了”。按我的经验实际上还早着哩,本地的农民都是这样,没有具体的时间和空间概念,十里也可以说“快了”,五里也可以说“快了”。只有真的快到了,他们一扬下巴,挥起放羊铲一指:“唔不是?”
下午6点钟光景我到了古渡甸,这是黄河岸边一个古老而又破旧的小村庄,过去是个渡口,它的名字相当儒雅,我猜想一定是过去某个读书人所起。让人无端联想到落日余晖,古老的渡口,两岸芳草如甸,躺在木船上小憩的艄公……这几乎是一幅画了,这个小村庄就这么诗意而清冷地沉睡在黄河的臂弯里,宁静而又恬淡,像祖母怀里熟睡的婴儿。
我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我的朋友的大姨家,当他们听了我的介绍,便热情地招呼我到窑里。端上来的水是糖水,晚饭是鸡蛋面,这是农村待客的饭。厚道淳朴的农民虽然穷点儿但是相当好客,反复苦劝“多吃点”,“就跟在家里一样”。习惯了冷漠的我,颇有些不自在,但心里热乎乎的。
我朋友的姨夫把我引到偏窑,让我参观他的粮囤,满囤满囤的玉米、绿豆、豇豆,都是放了两年以上的陈粮,问他为什么不卖,他神色黯然地摇摇头说:“换不下钱。”闲聊中得知家里有两个孩子都在念中学,我完全理解一个除了种地,再没有其他来钱路的农民供养学生念书的艰辛,我的许多农村亲戚也都是这种状况。而在南方更多的农民后代已经选择了弃学打工,流浪在城市中充当城市人口的候补梯队。
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一夜黑甜,连个梦都没有来得及做。朋友的大姨直到我洗漱好,才过来招呼我吃早饭,蒸馍就盐干菜。她跟我说这麦面是夜来黑喽(昨天夜里)赶着磨下的新麦面。我咬一口朴素的白面馍,感觉那滋味真的很好,绵软而有弹性,慢慢咀嚼不知不觉嘴里充满了一股清淡的香甜。从前吃白面馍可是从没吃出这么好的味道,也许平时三心二意狼吞虎咽,也许其他美味遮盖了它需要耐心品味的香甜。
闲谈得知这个荒僻的村庄,在民国时期以至解放初期都出过不少人才,本地乡俗以读书为荣,谁家孩子如果考上中技(中专)或是大学,不仅家里人高兴,一村子跟着荣耀。往往在孩子离家上学时,东家西家送钱送物表示祝贺,临出门整个村庄的人前往送行,我的一位朋友就曾享受过这种最高规格的待遇。
近年来,邻近的下西渠村又出了一个名人,民办教师王思明。他白手起家,靠发动学生勤工俭学,培养了一大批农村孩子。曾多次到北京、省城做报告,前几年中央电视台还给他拍过一个电视剧。
可见在地老天荒的黄河岸边人文气息相当浓郁,人们对知识近乎天然的渴望,一点不比别处逊色。
我在村子西头站了一会儿,古渡甸的庄稼地都在塬上,一小块一小块平平整整。我注意到远处有一棵高大的柏树,单个矗立在那里,也许因为孤独反倒使它无拘无束,长得枝叶茂密,全然不像西双版纳热带雨林中的那些树,它们跟城里人似的挤挤挨挨,你倾我轧地争夺着阳光和空间。高原上的热风吹过,不见那棵柏树动一动,我疑心它是铜枝铁干了。
再美的风光也只是路过,身为过客,我不会为它们停留,我又出发了,向着黄河。
站在高崖俯瞰,感觉黄河浑浊而又轻盈,如一练飘带一路迤逦流过。那么从容闲散,几乎看不见什么大浪,矜持而尊贵地流淌。与想象完全两样。
这就是黄河了,平缓、宽阔,了无隐瞒,坦坦荡荡却还是让人感觉一无所知,就像初读《圣经》,所有的故事如此简单直白,简直是儿童读物。但合上书你会感觉到你什么也没懂。因为任何一句简单的话语足以让你耗费几年光阴,在生活的摔打中体验彻悟。
我至今仍记得那些话:“你只看见你的兄弟眼中有刺,却看不见你自己眼中的梁木。”
“你们谁没有罪,谁就可以打她。”
有时候,彻悟简单的一句话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此时,面对自以为稔熟实际上一无所知的黄河,我的心里一片茫然,原来臆想中的万分激动也好像没有如期而至。我也奇怪自己怎么一点儿也不激动,只是迷茫。面对黄河,所有有关黄河的文字如此肤浅,只是表象上的描述,谁也不明白它究竟是什么。
我曾在下游的濮阳看过黄河,那里泥沙把河床抬高,已完全变成了地上河,漫得宽阔无比,也黏稠无比,一只水鸟掠水而过,细细的腿上立即沾满了褐黄色的泥浆。而壶口的黄河真像万千怒狮聚会,巨吼震天,仿佛是从地壳深处发出,站在岸边让人觉得随时随地都有天崩地裂的可能。
此刻,我只是站在一段没有什么名气,也少有人来过的岸边。这里的黄河属于乡村,多像一个随遇而安的祖母。
河水平静地、寓言似的流淌,两岸裸岩壁立,犹如劈凿而成。黄土高原的山山峁峁都是绵软的黄土堆积而成。长期雨水冲刷,水土流失又形成了千沟万壑,但唯独在这秦晋大峡谷却是粗粝的石头山,传说,上古时期,世界爆发了一场洪水,大水吃掉了生灵无数。天帝派鲧治水,鲧窃来“息壤”治洪,结果触怒天帝,杀鲧于羽山。鲧死后腹中产下儿子禹,禹改阻洪为疏导。用斧劈开巨岩使大水有路可走,最后向东注入海洋,从而免于使华夏大地变为泽国。秦晋峡谷据说是大禹用巨斧劈开的。
这个古老的、已荒废了的渡口没有想象中的老艄公和木船,有的只是不息的河流,那人、那船哪里去了呢?隐没在哪一段历史中去了呢?
对岸隐隐约约有一群羊,自由散漫地点缀于山坳、坡谷间。那边是山西的大宁县,和这边的古渡甸一样。乡村都是同样的,孤独而寂寞地被遗弃于现代社会之外。但遗弃也是相互的,乡村同时也把纷乱的城市遗弃了。乡村与城市就这样相互隔膜,相互漠视地对峙着,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乡村会被城市吸纳。但现在我很高兴它们还倔强地存在着,还有一群人以另外一种生活方式生活着。
黄河岸边的古渡甸人依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留守土地的农夫还是用早在千年前敦煌壁画上就曾出现过的曲辕犁耕地,打场还是用碌碡和连枷。难以想象离脏乱拥挤却生气勃勃的县城只有70多千米,感觉好像两个世界似的。这个村庄相当凋敝,能离开人的都离开了,许多看上去很新的窑洞铁锁把门,院子里蒿草疯长,一片阴森森的青碧色。
在这个被现代文明遗弃的世界,村民出奇地礼貌,只要路遇,不管长幼主动向你打招呼,并且热情地邀你到家里坐一坐。我经常感动于这种真诚,也许乡间太寂静,才使人对人产生了如此真诚的热情,而城里那矫饰的热情,虚假的笑脸反而使人关闭了心灵,趋向于冷漠。无论什么东西如果掺了假,只能败坏胃口却绝对不可能蒙蔽眼睛。
太阳慢慢下去了,天空不知何时布满了晚霞,空灵透亮,连空气也成了轻金色,苍山黛岩点染了金色光晕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感觉,遥远而又切近,真实而又虚幻。
暮色一层一层暗下来,坐在乡村的场院里看着黑夜一步一步降临。直到深蓝的天空缀满晶莹的星星,如此干净深邃。我已经有许多年没这样迫近地看星星了。
记不清从哪一天起疏远了它们,沉溺在城市霓虹灯俗气的艳丽之中,世上真正打动人的是最朴素的东西,比如星空,比如我们的思想。我相信最初的哲学家一定是在仰望星空时诞生了他的思想。
盛夏时节,入夜犹凉,我问女主人,顺黄河岸边往南走会到哪里,她说:“天尽头。”
天尽头——好一个苍凉的去处。虽然近在咫尺,只有五里路。但我没有打算去,既然是天尽头,那就让它存在于不可到达的地方,继续它的神秘与遥远。
第二天我收拾行囊回头远眺黄河,怀着一丝淡淡的忧伤,背转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