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完美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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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陕北的桥

陕北的河流少,且河流的季节性非常明显,冬春细如一条线,碎娃娃一步都能跳过去。到了发洪水的时候窑门高的浪头能卷走牛羊。大部分时间来说,水都不深,人们都是卷起裤腿蹚河。要是村子里的人稍微勤快些,在水面上排开一列略略平整的石块就能过河了。水再深些,就要搭个过水桥,只需要搬来几块大石头,上面再搭几块木板,铺一些秸秆垫上细土就可以了。可到了夏月时候,说不定哪一天下暴雨发洪水,一个浪头就把木板卷走了。

陕北没有真正的桥,所谓的桥,多半就是这么简单粗陋。

凉水崖

凉水崖,黄河岸边的最苦焦的地方。

隔河和山西相望,对面的村子崖崖洼洼里站着拦羊吆牛的,哪家窑背上晒辣子、晒萝卜条都能看得清清的,就是不得到跟前。过黄河,那是一件大麻缠事,要搬船哩,除过万万不得行谁也不过黄河。坡底下一条河又把村子和公路隔开,对面公路上跑的汽车看得真真的,就是不得到跟前,遇集逢会到街上买油盐酱醋,就要褊起裤腿蹚河,夏天还好说,水也不甚凉。冬天封了河能在冰上过。最难过的是初春,冰凉刺骨的河水能渗到皮肉里去。

村里人多半都有关节炎,很多老人得靠拐杖走路,腿疼的厉害哩,吃止疼片都不顶事。驮水、下地苦重的活都干不了,光景过得是没棱没沿。山洼洼上的拦羊娃娃扯着嗓子唱:“长腿鹭鸶山梁梁上站,有朝一日我走大川。”走大川的梦想不知唱了几代人,几辈辈的受苦汉没有一个真的走出去的。一条河先把念书娃娃的路给断了,满村子打眼望,没有念中学的。不是娃娃们笨,念不动书,学校太远了,在10里路外的东沟村,要是平路捎带的也走了,路上还能拾把引火柴。可是这条不识眼色的河偏偏横在当路上。唉,老先人咋就安扎在这么个地方!

毛眼完小毕业了,还想念初中,跟她大商量,买牛想算了半天点点头,老师说毛眼是个念书的好才才,荒了就太可惜了。是哩,毛眼4岁上就能认得毛钱。本地人都管人民币叫毛钱。她妈遇集引上她最放心,买东西该付多少找多少,毛眼的大花眼忽闪忽闪两下就给算出来了,一分不差,比卖货的也快。旁边的人都说这娃娃大了出息呀,肯定能当个站栏柜的。站栏柜就是售货员,在70年代光荣着哩。

毛眼虚岁13了,个子却不高,小伙伴常常笑她像个灯柱柱。灯柱柱就灯柱柱,毛眼心想等我念完中学到街上站栏柜,你们还爱不上哩。

学校离得远,毛眼天天背个书包早起五更,刮风下雨一天也不敢耽误,比村里的拦羊娃娃还苦重。放假回来给她大她妈挣回来一张红艳艳的奖状,一家人围在炕上看稀罕,“什么叫三好学生?”奶奶问。毛眼给奶奶解释,奶奶一满是解不开。

夏月天的雨水说来就来,毛眼放学正蹚河回家。山洪说来就来,漂浮着河柴的黑浪头一下子把毛眼盖住了。

从此,凉水崖的娃娃就断了念书的想头。那条该死的河呀,咋就偏偏挡定了人的出路?

30年过去了,凉水崖就没出过一个中学生。

有一天,村里来了些人,拿着些说不上名堂的家什,在那里比比画画,又是量哩又是写哩,村里人凑前一问才知道是修桥呀。已经白了头的买牛嗐了一声说:“甭费那个事了,我们修一回叫水推一回。”“不是咱们修的那种过水桥,人家准备给咱修的是钢筋水泥桥!”

一条彩虹一般的桥横跨在凉水崖坡底的河面上时,全村人出动了,那些架着拐杖的老爷爷、老奶奶一遍一遍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嘴里咕叨着“梦着哩还是醒着哩?”掐掐胳膊上的肉,哈呀,疼死了!

廖公桥

在茂密的树影里,廖公桥静静地横卧在那里,像一头反刍的老牛,缓慢地咀嚼着那些点点滴滴遗落在记忆之外的片段。廖公桥跟廖公有关,廖公是谁?村子里说大事了小事,评理分家拿事儿的李老汉说:廖公,名叫廖均,清朝康熙年间来安定当的父母官。八年时间里,修建了学塾,请了私塾先生,培养咱们安定的子弟读书,可给安定人做下了好事。

原先安定城东5里处,一条深沟截断道路,老百姓出门常常要绕远路,初春坚冰融化,村里人只能蹚水而过,水能冰到骨髓里。廖均看到百姓的苦,就捐资修建了这座长10米、宽5米的石拱桥,后人称为“廖公桥”。

人是速朽的,但是他的善举伴随着这座桥被流传下来了。

廖公桥村的人说,多亏了这座桥,村子的出路方便多了。村子的出路就是人的出路,遇集上街,下地干活就不说了。娃娃们上学从这座桥上走过,越走越远,上延安、上西安有的是。李老汉的孙女蹦的最远,蹦到北京当了央视记者。

一年一年地,年深月久,廖公桥渐渐衰败了,桥上的石栏也风化了,透露出一股沧桑味道。桥面上深深浅浅坑坑洼洼,那是无数车辙和脚步留在岁月里的痕迹,桥默默记录着那些隐藏或者消散在往昔生活里的细节。美丽的拱形还在,像半个月亮掩映在浓重树荫里。7月里,陕北的庄稼正旺相,绿油油的庄稼们在饱满的阳光和充足的雨水滋养下,拼命地生长,好像谁不这样就对不起这么好的时光,空气里弥漫着喜洋洋的感觉。

如今,村里有了新桥,不用走这座桥了。可是谁也没想到拆了桥上的石头给自己家垒院墙。下地回来,村里人端上老碗吃晚饭,抬抬头就能看见桥,就像自家的老伙计,安心而妥帖。

东关大桥

东关大桥的知名度很高。之前,延安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桥,过河要么是提鞋卷裤腿蹚水,要么是河里一字排开放几块石头,人在石头上一跳一跳地走。遇到七八月发洪水只好“望河兴叹”。

20世纪50年代,东关大桥刚建成那会儿,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十里八乡的老百姓赶着车、骑着驴来看稀罕。“哈呀,人公家真能哩,咋价底下连一根柱子都没有?”

渐渐地,东关大桥融入了人们日常琐碎的生活。70年代,延安本地俗语中有“三硬”之说:玉米面钢丝饸饹硬,服务员的态度硬,东关大桥的风硬。究竟谁最硬?不好说,各有千秋。不过东关大桥的风最出名。我的表哥相对象,头次见面,嫂子的态度不怎么热情,回到家里我外婆问起,表哥恼悻悻地说:势子硬得和东关大桥的风也似!还有,如果延安人笑话谁不会过日子,胡吃乱花,人们就会说:“两个敲狗脑钱花干了,叫到东关大桥上吃风屙屁去!”

那时外地人来延安总爱站在桥上照张相,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背景是巍巍宝塔,脚下是滚滚延河,要是手里再举一个红宝书,就别提多神气了。那时候到延安就像到北京一样自豪,回家拿着照片少不了炫耀一圈,啧啧,人家都到过延安呢!

80年代,东关大桥更加热闹,桥头解放剧院成了本地农民工的集散地,外县进城打工的农民都聚集在这里,手里拿着泥页、瓦刀或者石灰滚子,表示自己的专长。很多人还没来得及洗掉脚上的黄泥,就成了某个工地上提灰抱砖的建筑工人。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主人公孙少平不甘心一辈子生活在闭塞乏味的乡村,渴望着外面陌生而新鲜的生活,于是只身出门闯荡。头一站就是这东关大桥。

东关大桥是许多人辛苦而甜蜜的记忆,从这里出发,他们赚到了比种庄稼多得多的钱,也从这里开始,他们与土地的关系渐渐疏远。

总理桥

这个名字是老百姓起的。为的是纪念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如今总理早已作古,可是延安的百姓每天打总理桥上来来往往,谁能将他忘记呢?

延安的老百姓似乎有一种“领袖情结”。领袖的故事多得说也说不完。随便一个上了年龄的老人都会给你讲半天。比如这总理桥的故事。1973年,总理陪外国友好人士来延安参观,想上宝塔山俯瞰延安全貌。上宝塔山得先过南河,可南河没有桥,平时老百姓都是双手提了鞋子,卷起裤腿蹚河过。总理的吉普车过河的时候一下子陷在了泥泞里,老百姓看见了从四面八方拥来抬车。硬是连人带车抬过了南河。据说有人看见总理在车上掉眼泪。总理为什么掉泪一直是很多老人争执不下的问题,有人说是总理得知延安的老百姓还吃不饱肚子,难过地掉泪。也有人说是看见延安老百姓自发给他抬车感动地掉泪。也有人说是看见延安解放这么多年了,除了东关大桥外,再没个像样的桥,心酸地掉泪。反正这个问题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说清楚,不信,你到阳崖根底下听听,那些老汉汉还在讨论着这个问题哩。

不久以后,宝塔山下的南河上就开始修建这座桥了。忘了说一句,那桥的正式名字叫宝塔桥。

洛川高桥

说起洛川高桥,那可是鼎鼎有名——亚洲最高的桥。从桥上看地下,路上跑的汽车和甲壳虫似的。人感觉就好像在天上飞。

洛川高桥是延西高速公路的一段,从延安到西安,必经洛川塬。陕北的塬地和丘陵地貌不同,边缘陡峭,中央高而平。丘陵和塬地之间往往有崾岘,所谓崾岘就是沟谷之间又深又大的弯子,翻过洛川塬上的崾岘最快也要半天。抗日战争时期,许多热血青年,千里迢迢投奔革命圣地延安,光是翻这个崾岘就得费老大工夫,要是碰上敌匪,那还不止三五天哩。后来虽说修了一条沙石土路,可延安人到西安还是个大麻烦。20世纪80年代,我表哥结婚前和嫂子到西安买东西,那时刚刚兴起到省城买结婚用品,好像不这样就显得不隆重似的。早上星星还挂在天上,就要出门,沙石路上,车把人颠得肠子能拧成麻花。最要命的是上厕所,嫂子是个年轻姑娘,很腼腆,内急了也不好意思说,只好忍着。忍得脸都成了白色,还不见司机有停下来的意思,哥哥只好喊停车,司机听见了训斥道:“咋恁多事,不晓得要出门?”原来,大凡要上西安的人都有个经验,一天以内决不进水进食。走到半晚上,车停在了铜川,旅客还要在路边的大车店里歇息一宿。几十个人睡一个大炕,被子上散发着无数人的体味,爱干净的嫂子拿起被子先要使劲地抖,无奈被子上的虱子是抖不完的,想一想没啥好招干脆翻过来盖,旁边的老板娘就笑:算啦,人人都是翻转盖的。

现在,延安到西安的高速公路修通了,3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西安,一天往返不成问题。在这300多千米的路上,架起了好几座高桥,像一座座飞跨南北的彩虹,如今路过洛川高桥,你不妨体验一下,那仿佛在天上飞翔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