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老景家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拣苹果。
偌大的院子里,铺满了正午的阳光,虽然是夏天却并不太热,暖融融的让人无比放心和舒坦。
堆在院子里的苹果足有半个炕大,在太阳下艳晶晶地闪光,散发出一股新鲜的清香。每年夏苹果收了,他都要把苹果按成色分成几堆,然后拿到城里去卖。老景说他的苹果好卖着呢,虽说长的不那么俊样,但味道好,几个老熟人年年找他买。说着便得意地笑,像个孩子。
院里那只看家狗懒洋洋地趴在葡萄架下吐着舌头,见我来了也不再是平时那翻脸不认人的模样。以前我每次来老景家,它都会蹿上墙头向我龇牙咧嘴狂吠一通,吓得我不敢进门。
东边角上的羊圈里空荡荡的,栅栏门满不在乎地大敞着,几十只山羊一大早就出去了,到了傍晚,它们吃饱了青草喝足了山泉水,才背驮夕阳回家,顿时羊圈里就像赶集似的热闹。
倒是大黑牛还在家,一如平时那么沉默稳重,两只温和的大眼睛瞧着我,充满了善意。老邻居鸡婆们耐不住寂寞,晃动着肥硕的屁股,踱着方步到老牛那里散散步,叽叽呱呱地说道一番,可大黑牛不理睬它们,连“哞”一下也不肯,它是有个性的。鸡婆们老大没趣,嘀咕几声也就凑在葡萄架下歇凉去了。
老景很爱牲灵们,他熟悉它们的脾气秉性,所以他养什么都能养得特别好。同样是羊,他的羊就比别人的产毛多。同样是鸡,他的鸡就比别人的下蛋多。就是种庄稼,他的庄稼也比别人的旺相。如果你站在高处眺望村子外面的庄稼,你会发现同样的庄稼颜色有深有浅,有的墨绿,有的黄绿。不用说,墨绿滴翠的肯定是老景侍弄的。他种的玉米比别人的粗壮、他种的向日葵比别人的饱满。
陕北人管农民叫“受苦人”,受苦人老景在方圆几十里都有名。
如今的老景已经五十有八,一张黑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两只手粗糙有力,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再也伸不直。丝毫看不出他曾经是皖北一个大商人的儿子。
老景曾和我说起过他的身世,当他还在母亲怀抱里,那个华丽而庞大的家族已经像个破房子似的散了架。1949年解放前夕,大家各自奔前程,有的去了美国,有的去了台湾。母亲和他像一件破棉袄似的被丢弃在家乡。
就这样,一天也没有享受过那个家族的荣华却背着带给他们的屈辱,母亲和他蹑手蹑脚、屏声敛气地生活在众人的白眼之下。
一场旷世的******使皖北饿殍满地,逃荒的人流像洪水决口,母亲带着儿子跟随人流盲目地走。10岁少年幼嫩的脚板硬是一步一步从皖北走到陕北。
本地人对外来者是很敌视的,敌视里还带着一丝藐视。一个人也许会因为处境悲惨获得别人的同情,但是不可能赢得尊重。
老景和母亲就在废弃了的一口破窑洞里安下了家。整整一个冬天,他们靠在人家收过的菜地里挖菜根、拾菜叶过活。有时实在饿得不行就拉根棍子到外村讨要。
岁月的流转中,小山村默许了他们的存在,终于接纳了他们。35岁的时候,老景结婚了,媳妇成分高,是破产地主的女儿,从山东逃荒来的。两家也算门当户对。
不知为什么,婚后媳妇的脸上从来没有笑意,那时老景的母亲还在,从不敢支使她干活。媳妇就那么闲着,有时坐在村头河边,一坐一下午,呆呆地看河水哗哗哗地从脚下流过。有时长长叹口气,好像有无限心事似的。
有一天,媳妇忽然不见了,有人说是跟着一个唱戏的跑了。
本来就不怎么爱说的老景更加沉默了,村里人很同情这个厚道勤劳的后生——一个男人家带个孩子怎么过嘛!热心肠的婶娘们要给他张罗一个,他摇一摇头,给人家一个后脊梁。
一年一年的,老景就这么过着属于自己的光景。天天和土地打交道,土地成了他的媳妇,他知道土地是不会骗他的,他付出多少,土地就忠实地回报他多少。他不哄地,地也从不哄他。他和土地心贴着心,踏踏实实、有滋有味地生活在一起。有时干活累了,就坐在地头抽袋烟,和地里的庄稼们唠叨两句,比如,为什么村子里的人都要抢着往城里挤?受城里人的下看有什么意思?自己的儿子更是奇怪:去年大学毕业,找不下工作,当爹的劝儿子不如回家务农,说你看咱家的光景比谁不如?跑到城里扫垃圾蹬三轮有什么意思?儿子脖子一拧说,我才不呢,我宁愿到城里喝凉水也不回来种地!
老景把他的心事说给庄稼们,问它们该咋办?把见识短浅的庄稼们给问住了,玉米唰啦啦直响,仿佛支支吾吾;大个子高粱红头涨脸,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小个子谷子也赶紧跟着点头;地畔畔上的老南瓜呆头呆脑、毫无主张;坡上的老梨树会打圆场,“扑通扑通”掉下来几枚多汁的香梨,要老景润润喉咙再说。
他坦坦然然地消受着土地赠给他回报,玉米熟了煮玉米,南瓜熟了蒸南瓜,洋芋熟了烤洋芋,吃什么都是香香甜甜、放放心心。
我是在一次采访活动中和老景认识的,别看他不怎么识字,说起话来是茄子一行、辣子一行,有条有理、丝毫不乱。有时我想,如果他当初跟随家族也去了海外,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很有成就的人,可回头一想,谁知道呢?怎样过自己的日子才算没有白活,大概还得老景自己说了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