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插树秧一边打量着我们的“老板”,五十多岁的一个老头,一头白发,脸上没有什么皱纹。他戴着白色的遮阳帽,白衬衫,白裤子,脚上一双回力白球鞋,体型高大健硕,一尘不染的样子让我们这些满身尘土的女人自惭形秽。他来回奔走于几块田地之间,监督我们干活。他不停地走,不停地用普通话说,快点干,啊,快点,早干完早休息。这句话我们听了无数次,因为老板总在快干完的时候找另一个理由随意反悔。
梅嫂子盯着他来回扭动的屁股白了他一眼,悄悄和我说,我饿得不行了,才十点,咋办呢?我看着这老头快折回来的身影说,再忍忍吧,这人不行,别为一口吃的翻脸。梅嫂子叹口气,咽了一口唾液继续干活。
滚泉梁因为一眼清泉而得名,方圆几百里的地界都叫滚泉梁。我们谁也没见过这里的泉是什么样子,就被一辆卡车拉来栽柳树的秧苗,一天六十块钱。春天的滚泉梁秃得没一点植被,暗红色的土壤裸露在天地间饱经着风吹日晒。远处正在修建一个人工湖,人工湖旁边堆砌着一座假山,山上栽种着云杉,远远看着像母亲纳的千层底针脚,星星点点,错落有致,为秃顶的滚泉梁增添着一点温情。远处的景一直在远处,和我们这帮人没关系;近处的景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谁会腾出时间去看。
秧苗是把春天还没发芽的柳枝,拿剪子剪成二十几公分长的小节,插进地里任由柳枝生根发芽。插的时候要注意让树芽向上,不然树秧长不出来。栽秧苗要两个人一组,一个人站着拿钢筋棒在覆好的薄膜上等距离戳一个洞,另一个负责看好秧苗插进去,在地面露出一小截。
我们已经在滚泉梁上栽了三天树。听说雇我们的这个老板是个体育老师,还没退休。看着他一刻不停地走动,监管我们的样子,确实是长年锻炼才能有的耐力。
人要累了饿了,时间也会戏耍人。感觉栽了很久,才过去半个小时。梅嫂子用无奈的眼神看着我,脸色有点泛黄,我们俩也渐渐被搭档落到了后面。我说要不你吃一口吧,到十二点还早呢。梅嫂子说人家要骂咋办?我说吃一口馒头能耽搁多少时间,咱给他赶出来就是了。
梅嫂子刚把馒头拿出来咬了一口,老板已经站她面前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像冰雹一样砸向梅嫂子。无非是没到中午休息的时间,你一个人坐下吃,十几个人都要坐下,这样子耽搁多少活呢,早晨在家怎么不吃饱了再来……
早晨?早晨天不亮梅嫂子就起床了,喂牛,给婆婆做饭,做好饭刚准备吃,车已经来了,梅嫂子装了两个馒头就跑,哪里顾得上吃。本来我们在其他地方干活,早晨九十点钟是让休息一下,吃点馒头才继续干活的,可到这儿三天,我们早晨吃馒头的时间被取消了。
面对这些数落,梅嫂子嘴里嚼着一口馒头,眼里的泪花左右打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想想我们几个,自从一起搭档打工以来,因为吃苦耐劳,不投机取巧,从来没有被老板刁难过,今天为了吃一口馒头却被这样指责,我一下子来气,质问这个老板,吃一口馒头能浪费你多少时间?我们是长年给人打工的人,长年和老板打交道,说实话没见过你这么苛刻的;就是个机器,运转一会儿你总还让歇息一下吧,何况是人?您也是为人师表的人,这些道理还用我们几个村妇来讲吗?
老板转身看着我,表情很气愤,用手指着我半天没说出来话。我说您看,如果您觉得我们干活不好或者耽搁您的进度,您派车送我们回去就是了,何必为吃一口馒头说这么多话。一起来的十几个女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这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板半天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和老板对峙,气氛一时尴尬,老板一挥手说,吃吧吃吧,吃完赶紧干活。
梅嫂子忐忑地吃了几口馒头就起身干活了。因为长久地蹲着,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腿上,腿脚不堪重负,我只好把膝盖顶在地上缓解腿脚的压力,半跪着前行,腰也开始隐隐作痛。梅嫂子要替换我一下,我拒绝了,都不容易,再坚持一会吧。
因为我的顶撞,之后的一个小时老板再没跟着唠叨,大家觉得耳根子清静许多,时间仿佛也过得快了。十二点是一个转折点,意味着我们一天的活计过去了一半。坐下休息时,起风了,一阵阵土尘在滚泉梁上来回招摇,掀起一阵土雾,一时间天昏地暗。
之前说好老板中午管一顿馒头,一瓶矿泉水。老板把馒头提来,我们一人拿了一个准备吃的时候,“哑巴”不愿意了,拿着自己手里的馒头呜哩哇啦指着,还给一起坐的人看她的馒头。大家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旁边那个女人赶紧翻译,让大家别吃手里的馒头。都问怎么了,翻译的女人说,“哑巴”拿着的馒头被老鼠啃了。估计这是昨天没吃完的馒头,老板没拿回去,放在这里晚上被老鼠糟蹋了。她这样一解释,又有几个女人陆续发现自己拿的馒头上有老鼠轻微的齿痕。一包馒头被重新装了回去,堆在田埂上任风吹。老板一看都不吃,过来问咋了,我们七嘴八舌地开始控诉。
这种控诉瞬间打败了老板,他开着自己的小车离开了,带起一路沙尘。我用随身带着的旧棉衣把自己包裹起来,躺在一个山梁上。把自己和让风刮得混浊不堪的滚泉梁隔绝开来。“哑巴”看着远去的小车连说带比画骂得一塌糊涂。偶尔会从声带里蹦出一个清晰的字音,但大部分话语是混淆在一起的,成为了一连串的“呃呃呃呃呃呃呃”,我一句也听不懂,和她相熟的女人一句句翻译着,居然条理分明。
我开始注意“哑巴”,她的表情太丰富,皱眉、瞪眼、微笑、发怒、急躁,可以瞬间在她脸上过一遍。“哑巴”的手势打得特别好,如果说老家,她会用手打出起伏的波浪线,意思老家到处都是山;而说起这里,她用手搭在眉毛上平平挥出手掌,表示这里一马平川。“哑巴”打着手势问一个小媳妇结婚了没。小媳妇哄她说没有。“哑巴”站起来,先用手在自己头上比出一个高度,又在头上抹着三七开,在脖子里比画着打领带,然后又比画着穿西装,完了还不忘抖抖肩膀,一副神气活现、踌躇满志的样子。那个翻译的女人对小媳妇说,看见没,“哑巴”的意思,让你找女婿要找一个个子高长得帅的,穿西服打领带、油头粉面的。小媳妇郑重其事地对“哑巴”点着头,竖起大拇指。“哑巴”开心地笑了。
“哑巴”不丑,但说不出来话,嫁的男人瘦小干瘪。“哑巴”一直不情愿,生了一个儿子后再也不给男人生孩子了。我们问她咋生了一个,“哑巴”指着肚子,脸上的表情瞬间痛苦,咬牙切齿地“说”着她的愤怒。她用肢体语言和表情完美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和需求。听说“哑巴”针线做得特别漂亮,做饭也好吃。
我们就这样看着“哑巴”比画,时不时有女人和她“对话”,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在“哑巴”那里占到便宜,我诧异于她的思维敏捷,却又被她的犀利逗得大笑。老板吃饱喝足后带着新买的馒头回来了,我们一人吃了两个,已经到了下午干活的时间,沙尘暴笼罩了整个滚泉梁,看不见远处的假山和湖。吃完馒头,感觉满嘴的沙尘。拿水冲了一下,没等老板催,我们自觉给人家上工。
下午时间过得尤为漫长,太阳在九天之外朦胧得和月亮一样,只剩下一个圆圈。没有人再说话,快点下班是大家最大的期盼。
快回家时,风慢了下来,老板付过一天的工钱,说明天不用来这么多人,让我们商量看谁留下。大家都没人言语,带工的女人说要不你挑几个人,你觉得谁干活干得好谁留下。老板挑拣了三四个人,最后指向我,问我明天还来不,我说不来了,你另找人。
坐在卡车上回家向后望去,滚泉梁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