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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中”与“无”

我在数年前,曾因了一时的感想,作过一篇题曰《误用的折中和并存》的文字(见《东方杂志》十九卷十号),对于国人凡事调和不求彻底的因袭的根性有所指摘,对于误解的“中”的观念有所攻击,但却未曾说及“中”字的正解。近来读书瞑想所及,觉得“中”可与老子的“无”作关联的说明的。不揣浅陋,发为此文。

先把我的结论来说了吧:“中”与“无”是同义而异名的东西,是一物的两面。“中”就是“无”,“无”就是“中”。

“中”字在我国典籍上最初见于《易》的“时中”,《论语》有“允执其中”,说是尧舜禹相传的话,可是《尚书》里却不见有此。《洪范》说“极”而不说“中”,“极”义似“中”。其“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几句,似乎亦就是“中”字的解释。把“中”字说得最丁宁反复者,不用说要推子思的《中庸》了。

尧舜禹的是否历史上实有的人物,《洪范》的真伪,以及《中庸》的是否为子思所作,老子的所谓“无”是否印度思想,这样烦琐的考证学上的议论,这里预备一概不管。姑承认“中”与“无”是中国古代的两种的思想,如果不承认,那么说世界上曾有过这两种思想也可以。因为我所要说的只是这两种思想的异同,并不想涉及其史的关系。并且“中”的观念也不是中国独有的。

事实上,“中”字在佛教的典籍里比儒书用得更多。我们只要略翻佛乘,就随处可见到“中”字。天台宗的所谓“空”“假”“中”三谛,法相宗于教相判释上以中道为最后之佛说,所谓第三时教,就是中道,都用着“中”字。至于龙树的《中论》,那是专论“中”字的书了。

“中”是甚么?世人往往以妥协调和为“中”,这大错特错。“中”决不是打对折的意思,决不是微温的态度,决不是任何数目、程度或方向的中央部分。“中”的观念,非把它作为一元的,非把它提高到绝对的地位,竟是无法解释的东西。

“中”是具否定的性质的,“未”、“不”、“空”等都与“中”相近似。“中”的解释,至少要乞灵于这类的否定辞。换句话说,“中”就是“无”。以下试就典籍来略加论证。

先就《中庸》说,《中庸》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所谓“未”,已是否定的了。朱子把“中”解作“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这和《洪范》的“无偏无党”“无党无偏”“无反无侧”几乎是同样的话,也都用着否定辞。孔子称舜“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赞之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又《中庸》用“诚”字来说明“中”字,而同时说:“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试看,“中”字与否定辞的关系何等密切啊!

不但《中庸》如此,《论语》亦然。“时中”二字见于《易》孔子是“圣之时”者,又是主张中庸的,当然是能体得中道的人了。而他说:“予欲无言。”子贡问:“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他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和说了几千卷的经的释迦,自谓“一字不说”,几乎是同样的风光了。至于《论语》中所载的尧舜禹相传的心法“允执其中”,表面上虽没有否定语气,但实则和“无”是同义语,是一观念的两面。世间种种的名相,原为分别起见,对它而有的,既“中”了,就除此以外别无所有,也就等于“无”。当然用不着再立别的名称了。

老子是“无”字的创说者。他在《道德经》里反复说“无”,“无”就是他的根本思想,但也偶然有“中”字出现。如云“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守中”就是沉默,就是不说,就是“无”。老子的所谓“无”不是什么都没有,乃是什么都有。他说:“无为而无不为。”“无”就是“自然”之意,随顺自然,不妄用己见,虽为等于不为。前面所说的孔子的“予欲无言”和释迦的所谓“一字不说”,都是和老子的“无”同样意味的话。《中庸》开端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率性”就是自然。自然了,就无为而无不为。老子说:“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中庸》也说:“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可谓一鼻孔出气的说法了。

就以上所举的例证来看,说“中”就是“无”,“无”就是“中”,似乎已不是牵强附会的事了吧。“中”的有否定性,到佛乘上更明白,“中”的否定性也因佛家的说法才更彻底更明显。

龙树《中论》反复论“中”,他在“中”字上加了“八不”二字,叫做“八不中道”。所谓“八不”者,乃“不生亦不火。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这是两边否定,所谓“是非双遣”,比之于儒的“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和老的“不言之教”“无为”之但否定一边者,不是更彻底了吗?不但《中论》如此,凡是佛典上的究竟语,无不带彻底的否定口气。佛家口里只有“否”,没有“是”,所谓“离四句,绝百非”。如《维摩诘经观阿閦佛品》,维摩诘述其观如来的风光云:“不一相,不异相,不自相,不他相,非无相,非取相……不此,不彼,不以此,不以彼……无晦无明,无名无相,无强无弱,非净非秽,不在方不离方,非有为非无为,无示无说,不施不悭,不戒不犯,不忍不恚,不进不怠,不定不乱,不智不愚,不诚不欺,不来不去,不出不入,一切言语道断。”满纸但见“非”“不”“无”等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横也不是,竖也不是,所谓真理者毕竟只是个“无所得”的“空”的东西。

“中”是否定的,“中”就是“无”。为什么根本原理的“中”是否定的,而不是肯定的呢?推原其故,实不能不归咎于我们人类的言语的粗笨。言语原是我们所自豪的大发明,人类的所以自诩为万物之灵,最重要的一种资格就是能造言语。可是这人类所自命为了不得的巧妙的言语,在究竟原理上竟是个无灵的东西。

言语原是一种符号,人类为了要达到传授思想感情的目的,不得不用言语来作手段。但像有人自己招供“难以言语形容”的样子,这所用的手段往往不能达预定的目的;不,有时还会因了手段抛荒目的。大概世间所谓争论者,就是从言语的不完全而生的无谓的把戏。言语的功用在分别,分别是相对的。如说大,就有中、小或非大来作它的对辞;说草,就有木、花或非草来作它的对辞。至于绝对的东西,无论如何不是青语所能表示的。把生物与无生物包括了名之为物;试问:再把物与非物包括了,名之为什么?

绝对的东西是“言语道断”的,无法立名,不得已只好权用比较近似的名称来代替。所用的名称是相对的,二元的,而其所寄托的内容是一元的,绝对的,张冠李戴,好比汽水瓶里装了醋,很是名实不符。恐怕人执名误义弄出真方假药的毛病来,于是只好自己说了,自己再来否定。

“中”是个绝对的观念。叫作“中”,原是权用的名称。名称是相对的,于是只好用否定的字来限制解释。“中”在根本上不是“偏”“倚”“过”“不及”等的对辞,世人误解作折衷调和固然错了,朱子解作“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也未彻底。“中”不是“偏”,亦不是“不偏”,不是“倚”,亦不是“不倚”,不是“过”,亦不是“不过”,不是“不及”,亦不是“非不及”。龙树《中论》云:“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是中道义。”“中”、“空”、“假”是圆融一致的。这是他们有名的“三谛圆融”的教理。

同样,“无”亦不是“有”的对辞,彻底地说,“无”是应该并“无”而“无”之的。庄子就已有“无无”的话了。儒家释“中”,老子说“无”,都只否定一面,确不及佛家的双方否定“是非双遣”来得彻底。

在究竟的绝对的上说,好像沉默胜过雄辩的样子,否定的力大于肯定。“中”与“无”是同义而异名的东西,可是在字面上看来,“无”字比“中”字要胜得多。因为“无”字本身已是否定的,不像“中”字的再须别用“不”“非”“无”等否定辞来作限制的解释了。老在学说上比儒痛快,也许就在直接用了这否定性质的“无”字。神秀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所以不及慧能的“菩提本非树,明镜亦无台。原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者,不是因为神秀是肯定,而惠能却以否定出之的缘故吗?

否定!否定!否定之义大矣哉!我说到这里不觉记起易卜生的话来了,曰“一切或无”;又不觉记起尼采的话来了,曰“善恶的彼岸”。宁可被人诮我牵强附会,我想,这样说:“一切”就是“无”。“一切或无”,是否定一边的见解;“善恶的彼岸”,是“是非双遣”。前者近于儒老的表出法,后者近于佛家的表出法。刊《民铎》第八卷第五号,1929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