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被淘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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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旧时光的倒影

幼时,透过窗户看到不远处烈日暴晒下的石墩发出刺眼的白色光芒,灼热的白会让我心生恐慌,路过石头时,用手轻轻触摸,一股滚烫感迅速传递到指间。夜幕降临时,晚风吹拂,树影婆娑,午后滚烫坚硬的石头此刻在柔和光线的笼罩下,却显得湿润柔软,仿佛刚刚从时光的河流里打捞上来。我走上去,坐在石头上,午后的那股灼热慢慢沉下去,夜晚的凉意却慢慢浮上来。夜幕笼罩之下,眼底的事物都带着清凉温暖的气息,空荡荡的屠宰场里,沾血的案板在夕阳的笼罩下,都呈现出怀旧的光泽。时光的魔法让一切事物面目全非。一日之间的变化宛若一生。就像现在,我在黄昏里暗淡的灯光下重新打量旧日的厂房和宿舍,内心怀旧的情绪漫溢出来,眼前的事物都弥漫着怀旧的光泽。

此刻,站在这个曾经工作多年的五金厂门口,下班的铃声骤然响起,我看见密集的人群潮水般朝门外涌来。在人群里我捕捉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李辉,他看见我时,露出惊讶而欣喜的表情。已经离开七年了,他还坚守在这里,像一颗螺丝钉镶嵌在工厂这台巨大的机器底部,在刺耳的轰鸣声中飞速旋转。我亲切地叫着李叔。七年,李叔已年逾五旬,他颧骨突出的脸上爬满皱纹,神情忧郁而疲惫。他还在电镀部做跟单,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

在李叔的掩护下,逃过保安的搜查,我又进入了这个曾经工作多年的五金厂。铁和机油的气息扑鼻而来,浓郁而刺鼻。机器的轰鸣声,沾满锈迹的铁架床,混乱、脏而又带着私密气息的水房,我重新打量夜幕下的厂房,带着熟悉与陌生交织在一起的别样感。空荡荡的广场映衬着车间里的嘈杂。

当初我和海住的那间宿舍,此刻已堆满了工业废品,我紧跳在在窗前,一股呛人的化学气息扑人鼻尖。暗黄的锈迹沾满散落在角落的铁器。多年前,我和海一前一后相隔不到两天来进入这个工厂,住在眼前这间屋子。海进厂当晚,屋外寒风呼啸,我蜷缩在单薄的被单里,把身上穿的外套都盖在被单上,身上才感到一丝暖意。很久,睡梦中,我忽然感到身上一沉,睁开双眼一看,只见海把一床崭新的被子轻轻盖在我身上。海轻轻拍了拍我,说,继续睡吧。原来,海下班后回到宿舍见睡梦中的我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的模样,而后又转身出门,去超市特意买了这床崭新的被子。那一晚,我睡得很踏实很温暖。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在路上遇见提着被子去工厂报到的人,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寒风呼嘯的冬天,想起那席沉甸甸的被子。

夜色中,我重新站在厂门外静静地凝望着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厂房,内心忽然被一股伤感的情怀攫住,一些记忆涌上来,另一些记忆又缓缓地沉下去。物是人非。物真的还是原来的物吗?熟悉的厂房和宿舍表面上看去虽然还是原来的模样,其实已发生变化。眼底熟悉的事物在时光的流逝下,事物的肌理悄然变样,慢慢呈现出新的意义和光泽。

而今每次下楼,看见一楼的垃圾堆里散落的破旧的沙发和沾满私密气息的被子,我就会不由想起2009年那个冬天。被子,这两个简单的字,在我微凉的内心里开始弥漫着浓郁的象征意味,带着人性的光芒与温暖。

我还是略显伤感,海2009年在寒风中赠予我的那床被子,我在四五次的搬家和颠簸中,最终还是把它遗失在风里。那次离职,我把箱子、水桶、席子、被子寄放在同事的出租房里,几个月后回来,箱子还在,那床略显灰旧的被子却已经被他当废品处理掉了。我匆匆跑到附近的废品收购站,站在门外,朝里凝望着,像是祭奠和怀念一个已经离去的人。

一些事情早已遗忘,一些却记忆犹新。那些忘却的记忆慢慢变成空白,这是否意味着那些曾经鲜活无比的日子已经失去存在的意义,是否意味着自己这些日子白活了?我想它们渐渐隐匿在暗处,当记忆的触角迅速延伸到黑暗的角落,记忆的灯盏拧亮,刺眼的光芒重新打量在它们身上,他们又刻重现出自己的光亡。我想起自己是四岁之后开始记事的,四岁之前发生的事情,我还浑然不知。我只能不断通过父母亲的口述和他们当时特意留下的照片,来重新组建婴儿时期的记忆和温暖。四岁之前,我生命的记忆嫁接到了双亲身上,渐长后,他们通过口述和照片的方式,把这些碎片化的记忆重新储存到我的脑海里。

亲的回忆下,慢慢变得完整起来。记忆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有些事情需要忘却,它却如此清晰;有些需要记住,它却如此模糊。当一个朋友站在面前问我还记得他是谁时,我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却露出尴尬地神情。在她的提醒下,我像渐渐恢复记忆一般,终于一口气说出她的名字。我终于明白,原来一些已然遗忘的事情,却在别人的记忆里鲜活着。

还有一些记忆储存在一些固定的角落,就像这些年,我像着魔了一般,不断重新回到这里。道窖大罗沙这个小型五金厂已成了我记忆中的一个支点,我需要这个支点来完成对记忆的挖掘和回顾,这种对疼痛感的重新咀嚼,是对曾经的自己的不断追寻。追寻也意味着迷失,每一次迷失都意味着一次重新的寻找与回忆。黄昏里,我看见一个调皮的小孩拿着一根细长的铁棒,在泥路上划下一道深深的印痕。可能因为用力过猛,印痕扎进泥土深处。我不断思索着大罗沙为何在我记忆里划下如此深的印痕,最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那些温暖的人和事。

我站在五金厂门外,看着灰旧的厂房慢慢淹没在无边的夜色中,方才转身。直走,向左拐,穿过一条昏黄灯光映照的小巷,走到路的尽头,是一个黑网吧。走进去,里面人影寥落。我想起当年每天趁着上班的缝隙构思如何下笔,下班后匆匆跑到网吧,把脑海里的那一行行文字敲打下来。网吧都是沉溺在网络游戏中的人。他们一整天呆在网吧里,一股巨大的魔力把他们吸附在电脑前。我在烟雾弥漫中穿过一个个位置,来到一个靠墙的位置,戴上耳机,静静地坐下,循环播放朴树的《那些花儿》,敲打内心的文字。左边是墙壁,右边坐着一个打游戏的中年人。沉默的墙壁给我带来心灵上的一丝安全感,那种夹杂在两个打游戏的人中间的位置常常让我感到不安和恐慌。

一次,靠墙的位置已经被人占据,我坐的位置左右两边恰好坐着两个打游戏的人。在他们眼里,穿着工装写作的我无疑显得怪异无比。我的怪异举动立刻就引来了他们的好奇和注意。哎呦,还写小说呢。整个网吧的人都在打游戏,就我一本正经的在键盘上敲击着一些凌乱的文字。沉溺于游戏之中的90后男孩,染着黄色头发,他扫了我一眼,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微微调整了下坐姿,又继续沉浸在游戏的快感中,只是敲打键盘的手变得激烈,肆无忌惮起来,仿佛在宣示和挑战。我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敲打键盘,内心的隐秘却像是被偷窥了一般,隐隐感到不安。

后来,我去朋友那里买了一台八成新的笔记本电脑。终于可以逃离网吧,安安静静地呆在出租屋里,敲打着属于自己的文字。我在文字的迷宫里横冲直撞着,试图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却总是伤痕累累。

从网吧出来,已是深夜,不远处,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一个小男孩伏在桌上,娴熟地拨弄着算盘,沉浸在题海的迷宫里。他眉头微蹙,嘴角微微上扬。她母亲正在灯光下缝衣服。当我再次回头时,看见他脸忽然露出豁然开朗的喜悦神情。一道算数难题终于被他破解开来。

年幼时的我擅长算术题,终日沉浸期间,那种穿越层层阻碍后突然降临在身的灵感常让我感到异常快乐。那时不知,童年时的算术迷宫里其实暗含着世界被简化的生存寓言。我想起多年来生活的迷宫,个体生命积极的姿态成为唯一的出口。幼时带来诸多欢乐的算术题,你依着算数公式提供的路径行走,他始终会给你一个精准的答案。生活的迷宫里,没有精准的答案,它呈现在你眼前的更多的是人生的误差、荆棘与曲折。每个人的生命轨迹都是一道迷宫重重的算术题,我们从起点出发,不断追寻生命终点的答案和意义。我常想,呱呱坠地的婴儿,是否从一出生开始,上帝就精心设计出了精准的答案?而我们只不过是上帝手中卑微的验证者。

最后一趟2路公交车在夜色中向我驶来,我一跃而上,车门哐当一声迅速关闭。车内空荡荡的,透过车窗,我看见微弱灯光映射下汽车的倒影。车在夜色中疾驰起来,五金厂慢慢往后退去,愈来愈远,只留下一个时光的倒影回荡在内心的深海里。

公交车抵达终点已是深夜,我却没有回去。穿过天桥,直走,右拐,一直往小巷深处走去,我又来到了这里。当初的八元店已变成一栋废弃的楼房,锈迹斑斑的铁门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拆,意味着即将坍塌在地,灰尘四起。时间的流逝中,万事万物在上帝那双手的无形推动下都终究露出“拆”的姿势,渐渐裸露出自我原本的真相。我站在铁门前,踮起脚跟,借着手机的灯光朝里张望,看见屋内破败的家具落满灰尘,房子横梁上,一只褐色的蜘蛛倒悬在自己编织的网上,静静等待着猎物的靠近。我忽然想起这么多年自己身在异乡的经历,忽然悲哀地发现自己是一个蹩脚的狩猎者,四处奔波,收获却寥寥无几。

旁边的另一条小巷里,闪着暧昧的光晕。不停滚动的LED灯告诉我一家脏乱而破旧的八元店正隐匿在小巷深处。在八元店的门口,我总是会想起王凯。多年前,夜色中,王凯向我诉说正在医院住院治疗急需用钱的母亲时,显得一脸悲伤。不出去面试时,他通常中午吃一顿正餐,晚上就买来三个馒头,就着一包榨菜和开水充饥。深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常会看见他饿的辗转难眠的样子。窗外不远处的大排档里终日弥漫着白酒和烤肉的气息。满脸污痕的乞丐静候在废水桶旁,等着服务员把剩菜倒进垃圾桶里。衣着光鲜的老板娘担心浑身散发着一股臭味的乞丐吓跑了顾客,在几次驱赶无效后,在废水桶旁栓了一条凶猛的德国猎犬。面黄肌瘦的乞丐站在远处,久久看了大排档一眼,一脸无奈地走开了。深夜,我和王凯经常在大排档香气弥漫的佳肴中醒过来,各自摸着肚子,冲着天花板发呆。

我受虐般走进弥漫着一股霉味的屋子里,朝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递过去八元钱,走进狭小昏暗的房间。眼前,席子在不同汗迹的侵蚀早已变得暗黑无比。我躺下,时光的倒影点点滴滴呈现在我眼前,一切仿佛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