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的前生和后世都是水。水蒸腾而上,化为蒸汽,在云雾之间缭绕,而后又变成雨或者纷飞的雪花。雪,这个字的模样,暴露了它的来历,呈现出它纷繁的样子。我盯着甲骨文的雪字,看见的是一片片竖着的羽毛。雪,上面是雨,下面是彐。“彐”曾经做过雪的简化字,终究还是被弃一旁。我把它理解为对雨水的背叛。没有雨的形影不离,雪终究不是雪,终将不复存在。就仿佛血脉相传的子孙,骨子深处流淌着的,始终回荡着祖辈血液里的回声。
孕育了一年的雪在冬季渐晚的黄昏,终于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它的来临,引来孩子们的欢呼。满脸沧桑的大人在洁白的雪花里,在孩子们的惊呼声里,重新抵达童年的彼岸。雪,自天而降,带着神的特殊旨意和神秘气息,以一种特殊的白色,在天地间筑造出童话般的宫殿。
细雨飘零、暴风雨来临之际,雷声滚滚,闪电劈开一条道路,仿佛一个携带刀剑的巨人在天上行走。人们纷纷躲避。雨被阻隔在伞之外,一些未被阻挡的雨拍打在身上,打湿了袖管。你驻足片刻,雨势渐猛,赶紧加快脚步,只听见它在伞顶、屋顶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像是在敦促、恐吓。从天而降的冰雹,带着锋利的棱角,在铁皮上砸出一个印痕,人们捂着头,四处逃窜,恐慌蔓延。唯有雪,是在人类的一片欢呼声中降临的。雪享有人类最尊贵的礼遇。人们模仿着雪花在半空中飞舞的姿势,他们兴奋得在雪地里载歌载舞。他们张开嘴,亲吻着这来自天堂的精灵。
雨把人囚禁在屋内,而雪则带着上帝的旨意,把人释放出来。从天而降的雪是天兵天将,它们把关在天牢里的人们解救出来。压抑了良久的人们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尽情宣泄着内心的情绪。雪身上拥有怎样一种魔力!在成为贵宾的同时又能迅速与人们打成一片,这是怎样的一种亲和力!它一出现就能得到众人的欢呼和雀跃。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雪是冬天的代言人。在异乡,我渴望着一场大雪来缓解内心浓浓的乡愁。在地处亚热带的闽粤之地,冬天干冷干冷的,偶尔会下起冰雹。但雪的影子却从未见过。最期盼的事情,往往在你心灰意冷,不抱任何希望时——希望的光芒又沐浴在你身上。温度骤然降低,雪就这样下了起来。我跑出办公室,冲进雪花中,在漫天的雪花里,仿佛看见了故乡的身影。
雪的出现,吹响了春天的号角。雪的降临,让寂寥肃杀的冬季,变得轻盈活跃起来。雪的来访,意味着年的味道愈来愈浓。雪,降落在喜庆的日子里,加重着喜庆的分量。我常想,雪之所以一出现就得到人的惊呼,在于雪呈现出的这种特殊的白。银装素裹,一夜之间,苍茫大地被染成了白色。在尘世中颠簸的人们,常常被困于悲喜的颜色中,而这耀眼的白一下就将人们还原到婴儿最原始的空白。这漫山遍野的白,近乎让人哑然失声。一小片白容易让人忽略,而巨幅的白、漫山的白——大自然仿佛一个技艺精湛的画家,手执画笔,一笔一画之间——轻易间就让人沦陷和折服。
2
在故乡,经过一个冬季风雨的肆虐,大地遍体鱗伤,雨雾笼罩之下,弥漫着一股近于哀悼的气氛。雪,被一双无形的手指引。似乎是有谁踩着一台巨大的缝纫机,在飞速转动的车轮间,在穿针引线的繁密编织里,给大地换上一件厚重的棉祆。田地里的农作物在大雪的覆盖下,筑造起一个暂时温暖的空间,抵御着风寒的袭击。隐藏在雪地里的庄稼与屋内的老人遥相呼应着。穿着厚厚棉祆的老人,在纷扬的雪花里,一次次地咀嚼关于雪的记忆,用记忆一遍遍温暖即将干涸的身躯。庄稼在雪筑造起的白色童话世界里开始酝酿下一季的丰收。
雪征服了世界,让大地重新变得干净起来。尘世所有的颜色在雪的脚步声里隐遁而去,悄悄为雪的降临让步。雪落在灰色的茅舍上,落在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上,落在缓缓流淌着的溪流里,落在奔跑着的孩子身上,落在一脸忧郁的老人手里,落在寂静的上岗上,落在渐渐沉入泥土深处的坟墓里。纵横天地之间的雪是平等、自由之神。它不遗漏每一个地方,不忽略每一个她眼里的孩子。在轻盈的脚步声里,它抵达生命的彼岸,与大地融为一体。所有尊贵的和卑微的生命,在雪这里都得到了平等对待。雪,自天而降,从起点到终点,它的足迹,隐喻着生命的原点和归宿,在一次次循环往复的轮回里,生命开启又闭合。雪的起点是水,在天地之间流浪一圈后,它又重新回归大地,融化为水。它们誓死都要重新变回水的模样。就像漂泊在外的游子,终究要回到故乡,回到那片熟悉的故土,而后一步步朝泥土深处走去,重新成为泥土的一部分。
雪是初生的婴儿,宛若一张白纸,一切还是空白,人生的画卷还未铺展开来,对未来的憧憬和幻想占据脑海。雪拥有婴儿的纯净和无邪,它是纯洁无私的代名词,在人类的字典里,它颇负盛名:冰雪聪明,冰魂雪魄,玉骨冰肌,阳春白雪,雪的洁净与高雅在这里得到充分的礼赞。
善良一旦与无知缠绕在一起,就很容易成为罪恶的帮凶。雪不会这样,它轻盈的舞姿凸显出她聪慧的一面,即使是与罪恶捆绑在一起,它也会划出明晰的界线,扛起正义的旗帜:六月飞雪,报仇雪恨,一雪前耻,这些词语就是见证者,雪像行侠仗义的绿林好汉,一边替卑微的含冤者摇旗呐喊,一边砍杀罪恶。锐利的刀锋下寒光闪闪,仿佛月夜里月光照射在雪地上所发出的寒光。一雪前耻,一个酣畅淋漓的雪字,迅速让人感受到复仇者的快意恩仇。
3
雪,轻盈飘落,润物细无声。并不是所有的雪都润泽万物。
深夜,我穿过村庄,在大雪纷飞中归来。在村头废弃的茅屋里,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抱着一床满是窟窿的被单,蜷缩在一隅,瑟瑟发抖地望着窗外纷飞的鹅毛大雪。他起身,站在毫无遮挡的门口,朝屋外纷飞的大雪凝望着。屋外寒气逼人,他迅速躲进屋内,把整个身子蜷缩得更紧了。他几乎要把瘦弱的身躯拧成一团,试图挤出抵御风寒的温暖。
裸身的乞丐,纷扬的大雪,勾起了他童年温暖的回忆。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对孩子的羡慕。在大雪中嬉戏追逐的孩子,成为他羡慕的对象。雪渲染出一幅优美的山花画,却又把他囚禁在屋内,寸步难行。就像把山珍海味端在一个病人膏肓的人面前,病人只能在一遍遍地回忆中重新咀嚼。我转身的那一刹那,看见衣衫褴褛的乞丐几乎裸身冲进雪中。雪让他重新变回一个孩子。回来时,乞丐手里拖着一根湿漉漉的枝丫,这足够他熬过这个寒冷的夜晚。
雪的纯白,近乎于哀悼的色彩。空气中包裹着的寒意让气氛变得凝固。呼啸的风声像是悲伤的人在呜咽。苍茫大地之上仿佛正在举行着一场盛大的葬礼,天际的神明试图用雪埋葬人们内心的苦难与疾病,它急于洗刷痛苦在内心留下的伤痕,让万物生灵在巨幕的空白中开始生命新的轮回。
下了一夜的雪,在几日风寒的酝酿下,化成坚硬寒冷的冰,冰块在热度的炙烤下,化为一滩柔软的水,渗透进土壤深处。一切,重新回归到生命最原始的状态。雪的生命轨迹无时无刻不隐喻着人的一生。在天际纷纷扬扬飘舞的雪花,那是雪生命的绽放期,它轻盈的步履,妖娆的舞姿,让我想起女性柔软的身躯,在高难度的瑜伽练习里,她们呈现出生命最健康的色彩。雪在天际踮起脚尖,跳起独特的芭蕾舞。冰块透彻的寒意让人想起生命的冷。正常的体温是生命的支点,当生命走到终点,曾经矫健柔软的身躯发生变化,像被结成冰的雪,僵硬、冰凉。在泥土深处,它慢慢腐烂,只留下坚硬的骨头作为曾经鲜活于世的证据。
暴雪显示出雪凶残的一面,而雪崩把这种赤裸裸的暴力发挥到了极致。
雪一直下着,仿佛没有终点。惊喜慢慢演变成惶恐。雪在时间的堆积下,变成纵横天地间的一种暴力。纯净无邪的雪,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暴露它的真面目。一片片的雪花落在碗口粗的枝丫上,起初像是在挠痒痒,在嬉戏,树枝热烈地回应着,像是热恋中的情侣,发出轻微的笑声。笑声很快就变成急促的喘息声,沉重的枝丫咬牙死扛着,最终,咔嚓一声巨响,像是被撕裂了筋骨,枝丫顿时坍塌在地。
蜷缩在茅草屋的乞丐,悄无声息地走向生命的终点,沉重的雪压垮了茅草屋,他僵硬的身躯如雪般冰凉。在天际自由穿梭的鸟儿,收起翅膀,隐匿在树杈间。寒意侵袭到体内,鸟儿在寒风中哀号,寒风袭来,它忽然一个跟斗,栽进雪地,奄奄一息。雪簌簌落下,马不停蹄,不管不问,仿佛要置一切生灵于死地。雪收起了温和的面孔,面露杀机。来自天堂神明的雪,带着神的旨意,恩泽万物,为何中途又突然玩起了易容术,变成了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容?是否原本疾恶如仇的雪,从天堂降落到凡间,染上了尘世的恶习?雪花加速飘落,掉落在死去的乞丐上,覆盖在奄奄一息的小鸟身上,很快,它们变成凸起的两个小雪堆,雪像畏罪潜逃的凶手,加快动作,急于掩盖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
无邪的孩童在暴雪堆积的空地上无忧无虑地玩耍,大人们一筹莫展地望着被雪淹没的菜地。孩童的无知与暴雪身上象征纯净的白诡秘地结合在一起,带着某种共有相融的色彩。暴雪退去,大地寂静无声,雪完全消融后,世界变回原来的模样。暴雪的袭击,让世界变得更加杂乱,伤痕累累。雪,孩子般纯净无知的善良,一旦被罪恶所蒙蔽欺骗,轻易就会成为暴徒,手上沾满鲜血,脸上却还挂着天真无邪的微笑。伪善的外表下容易隐藏罪恶。良好的个人生活习惯,也能隐喻人贪婪自私的一面,不抽烟不喝酒的希特勒,却是杀人恶魔。雪,用纯洁的白,制造出美妙的幻境,迷惑众人的双眼。
雪落在远方,落在山峦之间,落在杂草丛生的坟墓里,落进年迈的祖母身上,那股寒意慢慢渗透到它的骨头深处。雪,在天际舞蹈出优美的曲线,在大雪纷飞里,我看见命运下滑坠落的轨迹。荒野中,我伸出手,雪一片片落进手里。雪在体温的温暖下,迅速融化成水,水沿着指尖的方向聚集成水滴,掉落在地。在云端孕育而出的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向着深渊,向着命运最低的方向,朝泥土深处滑落而去,但这丝毫也不妨碍雪在空中跳出优美的舞蹈。或许相似的命运,出生时相仿的色彩,造就了人与雪非同寻常的亲昵关系。
4
雪,落在苍茫的时空里。雪,结成冰,又融化成水。水,变成蒸汽,在天际流浪良久后,又变成晶莹的雪花,而后重新回归大地。在循环往复的轮回里,雪仿佛亘古不变。此刻,落在我肩膀上的雪花,是否也夹杂着二十多年前那场雪的丝丝缕缕?
在记忆里转身,我看见1992年的那场雪,那年我八岁。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庄里人蜷缩在家里烤火。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我抱着一瓶黄豆,踩着长筒靴,在漫天的雪花里,穿过村庄,跑到村头的奶奶家。推开那扇虚掩的柴门,看见菜园子的白菜、蒜苔被大雪淹没得没了踪影。大门虚掩着,爷爷奶奶正在弄堂里烤火,炙烤得通红的火炉上,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锅里散发出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几只老鼠在香味的引诱下,小心翼翼地在屋檐的横柱上匍匐前进。奶奶家昨晚宰了一头猪,卖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骨头在锅里炖着。柴火在火炉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在热烈地回应。我把那一瓶黄豆递给奶奶。奶奶把黄豆倒在水盆里,在落满雪的井里汲水。洗净的黄豆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奶奶把黄豆倒进热气腾腾的锅里,十几分钟后,黄豆炖肉那独有的清香缭绕在鼻尖。端着热腾腾的骨头汤,我站在门槛前,看着天地间纷纷扬扬的雪花,像是沉浸在一座魔幻奇异的白色宫殿里,内心温暖无比。奶奶从井里打出一桶雪,直接把雪加进香气弥漫的锅里。我站在炙热的炉火旁,看着雪一点点融化成水,最后翻滚着身子,在锅里沸腾起来。爷爷把一小撮未融化的雪放进嘴里,咀嚼起来。行医多年的他说,雪水能解毒,治瘟疫。民间有用雪水治疗火烫伤、冻伤的偏方。
多年前这个温暖的场景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奶奶不识字,却做出这等富有诗意的浪漫的事情。从奶奶身上,我看到了古人的雅与乐。古人视煮雪烹茶为雅事,白雪冰清玉洁可洗尘,香茶清新淡雅可净心,可以说是相得益彰。白居易曾有“扫雪煎香茗”的风雅之举。《红楼梦》里也曾提及,妙玉收红梅花瓣上的落雪,焚香烹茶招待钗、黛,这是何等诗情画意的冬趣。
一九九二年的雪,穿透时光的层层迷雾,落在年迈的祖母身上。雪落在那些年落过的人身上,雪依旧轻盈无比,像调皮的孩子,在天空翻着筋斗云。祖母却早已苍老下来,她满嘴坚硬的牙齿,在时光的层层松动下,迅速坠落在地。她日渐弯曲的身躯,几乎要低到尘埃里。弯曲的姿势,毕恭毕敬,仿佛是对死神彻底地臣服。
一九九二年,年逾五旬的祖母还有着健壮的身躯,她在风雪中忙着家务,头上冒着热气。她生命的温度倔强地抵抗着屋外肆虐的寒风。一九九二年的雪,香气弥漫,带着生命滚烫的热度,轻易地把生命里的雪阻隔在外。
祖母老了,老得走不动。回顾一生,她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般惧怕冬天;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渴望春天的来临。她生命中仅存的那丝温暖抵挡不住那股透心的凉。
雪落在那些年落过的屋子上。屋子老了。雪依旧落着,一点点落在灰旧的老屋里,落在它破碎的瓦片上,落在带着腐朽气息的横梁上,落在潮湿的砖头里;深夜,突然“咔嚓”一声,凿孔的横梁断裂,老屋坍塌在地。生命中,一种无形的雪年复一年地慢慢渗透进体内,在肉体筑造起的宫殿里下起来,它落进流淌的血液里,弄冷你的双脚,弄疼你的每一根肋骨,直至生命的冷在全身蔓延开来。肉体的宫殿陡然倒塌的那一刻,生命终于画上句号。
祖母弓着身躯站立在我面前,她全身透彻的寒意迎面扑来,把我惊醒。
当年笼罩在她头上的那股热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我们在火炉旁烤火时,祖母却在属于自己的寒冬里,孤独地过冬。我们围坐在一起,借着火势,抱团取暖,但仍旧很难驱散她身上透骨的寒。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透彻的寒意把她淹没。那场在她体内下了几十年的雪,终于纷纷扬扬、肆无忌惮地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