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宋卫国是自己的小舅子,可是他的办公室,高大山还真的未进去过。高大山敲了半天房门,也没有敲开。宋卫国的秘书从旁边屋里过来,说:“高站长,你找宋主任哪?”高大山一肚子气,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秘书知道高大山与宋主任是亲戚关系,就又说道:“县里来人了,宋主任现在正在会议室里接待呢!”高大山说:“我到会议室去找他。”秘书一把将高大山拦住了,说:“高站长,你不能去。”高大山说:“我怎么不能去?我找他有急事情!”秘书见高大山一脸怒气,忙说道:“高站长,天大的事,你老人家也不能去。”高大山说:“不就是县里来个人吗?我去了又能怎么的!”秘书说:“高站长,你知道县里领导今天干什么来的吗?”高大山说:“我管他干什么来的呢!”秘书说:“高站长,宋主任马上就要高升了!”“升哪去了?”秘书压低声音,说:“提到县里当副主任了,就是过去的副县长。”高大山一时无语,一肚子气立马消了大半。小舅子马上当县官了,这种事情不能去搅和。高大山说:“那我回头再来。”说罢,去文化站等着去了。
何小麦这几天请假回老家去了,要是她在的话,高大山肯定会当面问问她。平常他对何小麦还是比较照顾的。因为是小舅子介绍来的,所以什么事情也没有防着。没有想到,这个女人这么歹毒,将自己转正的名额给顶了,自己反倒装作没事人一样,你说说,天底下哪有这样不讲究的人呢!即使是公社安排的,让你冒名顶替,你也不能这么做啊!人总得懂得感恩吧,你不感恩也就算了,起码你总得讲一点情分吧?就算你连一点儿情分也不讲,起码你做事得摸摸你自己的良心吧!不可能你的良心被狗给叼走了吧!
天黑下来了,高大山觉得县里的干部这会儿也该走了,使二番来找宋卫国。宋卫国的房门虚掩着,高大山敲也没敲,就“咣当”一声推开了房门。宋卫国正趴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一见高大山,宋卫国不免一愣,说:“姐夫,你怎么来了?”高大山往办公桌前面椅子上一坐,说:“你说我怎么来了?”宋卫国见姐夫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似乎意识到什么,急忙起身将房门关上了,又泡了一杯茶送到高大山的面前。高大山说:“听说你要提拔了?”宋卫国一笑,说:“你听谁瞎说的?”高大山不能将那个秘书卖出来,就说:“你提拔不提拔不关我什么事,我也不想沾你什么光。今天我是来问你一件事情,自先抛开亲戚这层关系,你是公社主任,我是小老百姓,自们也不要藏着掖着,有什么就讲什么!”宋卫国说:“是转正的事情?”高大山说:“不错,你给我说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他公社的文化站长这次都转了,就落我一个人,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名额被那个何小麦给顶替了,你是公社一把手,你今天一定要给我个说法,不然的话,不光我们亲戚没得做,而且,我还要写信到上级反映这件事。县里不解决,我就往省里反映,省里再不解决,我就向中央反映,向毛主席反映!”宋卫国说:“姐夫,你今天不来找我,过几天我也会去找你,当面给你赔罪。”高大山说:“我不要你陪什么罪,我就关心我的转正,前几天,你姐还问起这件事情。我说,全县几十个文化站,又不是我一个人,迟早晚的事情。等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这个指标却被人家给顶替了,更没想到的是,被自己的亲戚给害了,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这么做,无论从公还是从私,你能对得起谁呢!你姐姐还不知道,要是晓得这件事,她能原谅你吗?”宋卫国说:“姐夫,这件事,的确是我做错了,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这么做的。我知道你与姐姐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会生气的,但总比你们看到我被开除公职强啊!”高大山一愣,说:“开除公职?为什么?”宋卫国说:“姐夫,我是有苦衷的……我与何小麦相好已经好几年了,还生了一个孩子。她一心想当国家干部,我要是不答应她,她就要到上面去告我。一告我,不光我的公社主任没了,弄不好,我还有可能吃上官司。所以,我才做出对不起你和姐姐的事情。”高大山半晌叹一声道:“唉,你是个公社主任,你说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呢?家中弟妹那么贤惠的一个人,还给你生了两个儿子,你这么做能对得起谁呢?”宋卫国说:“姐夫,我知道我如今是谁也对不起了,只求你能原谅我。”高大山说:“不原谅你又能怎么样呢?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下一次机遇。”宋卫国说:“马上我就要到县里上班去了,权力要比现在要大得多,我会尽快想办法给你解决转正的事情的。”高大山又叹一口气,说:“我这儿好说,就怕你姐姐知道会来找你的麻烦。”宋卫国说:“姐夫,好事两头瞒,你就想办法替我瞒一瞒吧!”
茶都已经凉了,高大山早就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站起身欲走,想起什么又说道:“你马上要去县里做官了,千万要将自己的屁股擦干净。那个何小麦你不能再与她有来往了,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宋卫国将房门打开,轻声说道:“我已经将她调到县里去了,也离开文化口了。”
出了公社大门,高大山猛然想起来,自己与老婆一直没有孩子,要是能将小舅子与何小麦生的那个孩子要过来收养,也算是补偿一下自己的损失。再一想不妥,即使何小麦同意也不合适,孩子在这里,女人总会找个借口过来探视,日子久了,势必会露出马脚,要是因此影响到小舅子宋卫国的前程,那可就不值了!
五
虽然高大山感觉小舅子做事有点儿荒唐,但事情已经出了,再怎么着也改变不了事实。自己的转正事情,虽然没有赶上这一班船,他相信迟早晚会解决的。何况马上,小舅子就要升迁了,成为县干部了,要解决一个转正指标的话,这还不是探囊取物的事情嘛!俗话讲,一人当官,鸡犬升天。比起小舅子的前程来讲,即便是一辈子不转正又有何妨,况且,老婆已经是国家人员了,吃着“计划”,拿着棒禄,自己一个人,早转与晚转有什么关系!即便是将来有了孩子,户口随母亲走,也妨碍不了什么。
吃晚饭的时候,老婆倒是问起来,说你干文化站长已经不短时间了,怎么到今天还没有说法的呢?高大山没有讲实话,他怕老婆知道真相之后,一时把握不住自己,将事情闹大了,影响了小舅子的发展,那就得不偿失了!固然那是她的亲弟弟。不过,在女人心里,转正是人生一辈子的大事,要是知道自己的弟弟将姐夫的事情给搅黄了,女人不一定能够包住火。所以,高大山知道老婆的脾气,只好将事情搪塞了过去,便将宋卫国马上要提拔到县里当官的事情诉说了一遍。老婆一听,也是激动不已,半晌说:“这下你的转正问题不是问题了。”高大山说:“全县几十个公社,几十个文化站长,又不是我一人,就我一人解决了,别人会怎么讲,要是追到根子上,还不会影响到卫国的前途吗?反正早晚得解决这个事,你就别操这个心了。”老婆说:“如果你不去文化站的话,你早就解决了。”高大山说:“你又说糊涂话了,我要是不去文化站工作,你能顺顺当当地转为国家干部吗?我转了,你就转不了;转了你,我就不好转,一家总不能一下转俩。何况指标就那几个,谁不想转?”
这天,高大山接到上级一份通知,内容大概是,为了促进群众学习毛主席语录的高潮,全国特举办一次毛主席语录、诗词书法比赛,从基层,一级一级选拔评比,直至国家,并要求,不为名,不为利,比出成绩来,比出干劲来,比出友谊来。
来龙湾没有几个书法爱好者,辈子王许广才去世后,只剩下高大山一个人执掌天下。听说许广才的小儿子在偷偷练书法,不过,他没有继承他父亲的衣钵,而是习王善之和王献之的碑帖。据说,他曾与“二王”在临沂的后人有所接触,所以对“二王”的书法感兴趣。当高大山找到师傅许广才的小儿子的时候,他矢口否认自己练什么书法,说那不当吃不当喝的,练那个干什么呢?要说是自己平常没事的时候胡乱涂鸦,那只不过是消遣,消磨时光而已。高大山暗自笑了,他知道此人心性高傲,如今不想出头露面,可能想“不呜则已,一呜惊人”罢了。
高大山只有自己支持自己工作了,在家酝酿了几天之后,就写了一幅自己经常给朋友写的一幅毛主席诗词《十六字令》送了上去。
几月之后,连高大山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那幅书法竟然在全国拔了头筹,而且那幅字被国家博物馆永久收藏。他有幸去北京参加了颁奖仪式,领了一个红壳烫着金字的大奖状。虽然没有奖金(通知上早已有规定),但政治待遇是非常高的,举办单位,带着他登上天安门,还参观了毛主席等中央领导人办公的地方一一中南海,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情啊!别说是他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一级的文化站长,就是县里一把手,能到中南海,能登上天安门的有几人呢?这份光荣那是一般人享受不起的。
从北京回来之后,这天中午,县长(虽然称革委会主任,但人们还是习惯称呼为县长)在县招待所里摆宴,专门给高大山接风洗尘。县长也姓高,将高大山安排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那天,作为分管文化的副县长宋卫国也在座,则坐在了最下手,与高县长隔桌相望,用现在的说法,他坐的是副主陪的位置。高县长端着酒杯,将高大山给全县带来的荣誉做了一番称赞与表扬,并称之为功臣。一抬头看见了副县长宋卫国,说:“宋县长,你们来龙湾培养了一个全国闻名的大书法家,不得了啊!”宋卫国事先没有给一把手介绍高大山是自己的姐夫,所以说话就有些嗯嗯啊啊的。席间,高县长就问高大山有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要求,县里一定给你全部解决。高大山说:“我没有什么困难,也没有什么要求,我一切很好。”高县长想起什么来,问对面宋卫国道:“对了,老高在文化站工作是正式的吗?”宋卫国瞟高大山一眼,正不知如何回答,高大山接过话,说:“是正式的国家干部。”高县长“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来,说:“老高,吃完饭,你随我到我家去一趟,我家里还有你的一幅字呢,也写的是毛主席的《十六字令》,我已经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请你写的了。”
饭后,高大山就随高县长去了他的家里。宋卫国因为下午有个座谈会要参加,就没有同去。
一进门,沙发之中的茶几上有一张照片,一下涌进了高大山的眼帘,那是高县长与老婆的照片。高大山一看那个女的,非常熟悉,想了半天终子让他想起来了,那女的不是何小麦吗?她怎么会是高县长女人的呢?又一想,可能人长得相像罢了,当他从保姆手里接过茶杯的时候,就指着照片顺口问了一句,说:“高县长,这是你的老婆吗?”高县长说:“老高,
你真会说笑话,不是我老婆能在一起照相吗?”高大山说:“他是不是姓何?叫何小麦?”高大山说:“一点儿也不错。哦,对了,她还在你们来龙湾文化站干过一段时间呢?她现在在我们县革委会办公室工作。哎,我忘记这茬了,应该让小麦过来给你敬两杯酒才是,毕竟你们同过事。”高大山心想,这就奇怪了,何小麦既然是高县长的老婆,小舅子怎么会敢与县长的老婆有染呢?而且是有了孩子!再说,何小麦也没有机会也不可能与宋卫国在一起几年时间哪!高大山恍然大悟,现在看起来,是宋卫国为了巴结高县长,好往上爬,将自己转正的名额让给了何小麦,在自己的面前,编了一个弥天大谎而已!
高县长从内室将装棱好的书轴拿出来,让保姆扯着一头,徐徐展开那幅字,止不住气宇轩昂地念道: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毛主席的诗同就是大气磅薄,离天三尺三!写得既直白,又是那么深奥!
高大山看着那幅字,猛然想起来了,就是小舅子动员自己调到文化站工作那天写的,而且还是当场问的名字提的款,没想到,竟成了小舅子往上爬的敲门砖!
高县长说:“老高,你给看看,是不是你的真迹?”高大山一把扯过那幅字,只几下便扯了个稀巴烂。而后对一脸惊愕的高县长说道:“不知是哪个没有道义的家伙模仿我写的,等有机会,我重新给你正儿八经地写一幅吧。还写这个内容。”
(原载《雨花》201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