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课生气,因为他正讲课的时候两个学生传纸条。第二排的一个女生,把团好的纸条明目张胆往后面传,传到最后一排一个满脸青春痘的高个儿男生,男生把纸条打开,一声得意的呼哨响彻教室,周洗尘大吃一惊,大脑一下子空白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忘了自己刚才在讲什么。更准确地讲,他竟然忘了这堂课自己该讲什么。遗忘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愚蠢的人。“出去!”他气恼地冲那个男生吼了一声。他不知道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他教八个班的历史课,大多数学生叫不上来名字。那个男生对他的叫喊满不在乎,居然冲他笑:“老师,您是让我出去吗?”周洗尘心中一股恶气,告诉他:“就是你,出去!还有你,也出去!”他用手指着传纸条的女生。男生在他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出了教室,课堂上一片哄闹。女生还有一点自尊,滞扭着不肯动地方。周洗尘心软了一下,没再计较,胸口却感觉非常沉闷。这么大岁数了还跟学生真生气,他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没想到这种沉闷居然几天不消。以前也有跟学生真生气的时候,顶多一天半天就好了,这次有点奇怪。晚上睡觉,他跟肖洁讲了,肖洁当时一句话没说。第二天早晨,不让他喝水、吃饭,硬拉着他上医院。周洗尘不去。他已经好多年没上过医院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从来都是自己上药房买点药就挺过去了。肖洁死逼着他去,因为有没跟她商量就擅自决定不教语文的前科,周洗尘就妥协了。周洗尘好多年没进医院了,想不到体个检这么贵,全套下来,居然近一千块了,他得上多少堂课才能挣一千块钱啊?医院也太黑了。要不是肖洁在旁边看着他,他肯定从医院逃跑了。又是拍片子又是化验的,有必要吗?纯粹是浪费钱。
人不能上医院。只要进了医院,好人也能给你查出病来。周洗尘二十多年没进医院,进了医院就查出来肝上长了个瘤,马上就被收住院治疗。现在医院里的病人还特别多,肿瘤病房居然满员,竟然给周洗尘在传染病房安插了一张床位。体检的片子是肖洁去取的,住院的事也是肖洁安排的,周洗尘对这样的安排不乐意。长个肿瘤却得住传染病房,万一被传染上什么病呢?他不想去住,跟肖洁说开点药回家吃吃得了。肖洁不同意,脸色铁青:“有病不治,你这人咋这样呢?!”
一般情况下,周洗尘不怕老婆,但肖洁的脸色从来没黑成那样,他也就只能怕一怕了。何况他的胸部实在不舒服,确实应该好好治一治。
住进医院,除了打针、吃药、拍片子、会诊,剩下的时间只能在病床上躺着无所事事。自从参加工作,难得这么清闲。那么多周末和寒暑假,他都把时间贡献给补课班了。周洗尘打心眼里庆幸自己辞掉了语文课。周洗尘是个认真的人,如果放着学生的课不能上,自己躺在医院,他心里不能踏实。教的是学生不看重的历史课,他的心里就轻松许多。既然学生不在乎,那就在医院住几天,把病彻底治好吧。
住了半个月,肖洁说病情有所好转,大夫让回家吃药。周洗尘很高兴。终于能够摆脱病房回家了!家虽然不大,离开时间长了真还挺想的。哪儿也没有家舒服。他甚至有点想念那些历史课上大多数叫不上来名字的学生,尽管他们经常惹他生气。
医院外面的空气真好。这才是人应该呼吸的空气。医院里有一股特殊的气味,消毒液、各种药水、病人们呼出的充满病毒、细菌的废气,还有看不见却闻得出的死亡的气息,让他的心憋着,压抑,不敢深呼吸,恨不得一下子从医院逃出去。
出院那天,还差两天就是国庆节长假。到家,周洗尘第一件事是给程校长打电话问放假的事,程校长敞亮的大嗓门在电话里听着有些震耳朵:“周老师啊,还有两天就放假了,你就别来上班了,在家里调养调养,不差这一两天。等身体彻底好了的,啊?你的课让小刘代了,他年轻,多讲几堂课也累不着。”小刘是刚毕业一年的大学生,一张小白脸,看上去还没有儿子周明大,周洗尘听过他的课,在课堂上根本压不住。好在是历史课,反正学生也不在乎。
因为可以不用上班,因为比别人有了比七天长假更长的九天假期,周洗尘的心情一下子非常放松,同时心里还有些活动。这么长时间,要不去哪儿走走?虽然身体还是虚弱,上楼都有些腿软,毕竟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散散心吧。医院真******不是好地方,好人进去出来也变病人了。没事千万别沾医院的边。
晚上,肖洁烙了他最爱吃的糖饼。肖洁的厨艺一般,烙糖饼是她的长项,家传―周洗尘的丈母娘曾经是饭店里的白案。饼烙得好,只是轻易不烙。肖洁在学校教体育,整天在外面跑跑跳跳,五十来岁的人了,回到家里也喊累,嫌烙饼费劲,经常在街上买现成的饼回来,随便煮点粥或者做碗汤就是两口人的一顿饭。好在周洗尘在吃上从来不挑剔,烙就吃,不烙也不要求。这个刚从医院回家的日子,周洗尘听说肖洁要去厨房烙饼,甚至劝她别烙了:“挺累的,随便吃一口得了。”
他说的是心里话。周洗尘住院,肖洁最累。周洗尘嘱咐肖洁,除了跟双方学校领导请假,任何熟人都别告诉。都挺忙的,麻烦人来干啥。现在上医院看病没有空手的,告诉人家,就是让人家花钱呢。再说又住传染病房,万一真传染个啥病,不好。连儿子和女儿都别告诉。儿子周明在大连读东北财经大学,女儿周朗在沈阳建筑大学读会计。儿子和女儿的志愿都是肖洁的主张。实用,好找工作,挣钱多。周洗尘说她掉钱眼儿里,不是对她有偏见,是有根据的。
肖洁一直在医院陪他。周洗尘几次三番说你回去上班吧,别为我耽误工作。我又不是不能动弹,一个人完全可以。实在不行找个临时护工。肖洁不同意,坚持陪他。所有跟医生、护士打交道的事,所有交费的事,都是她出面,不用他沾手。周洗尘住的是三人间病房,没有家属陪护的床位,天天晚上她都等到十点多,看到周洗尘快睡了才回家,早晨天刚亮就又回到医院。就这么半个月时间,眼瞅着肖洁瘦了,白头发从黑发中钻出来,格外扎眼。肖洁皮肤黑,人一瘦,显得苍老不少。
周洗尘活动起来的心思是想出门走走。五年前他参加过一次教委组织的北戴河夏令营。那次是可以带家属的,可周明、周朗假期要上课,肖洁脱不开身,他只好一个人去了海边。好多年没跟肖洁一起出过门了。现在,儿子、女儿不在身边,刚开学一个月,都说不回来了。有这么长不用给学生补课的假期,两口子出去走走?肖洁够辛苦的,让她也散散心。这么多年,带着两个孩子,操持这个不算富裕的家,肖洁不容易。
晚上睡觉,周洗尘就把这意思说了。黑暗中,肖洁翻了个身,老半天没给他答复。他以为肖洁是心疼钱不肯出门。这次住院,虽然有医保报销,估计个人也得花不少。他问过肖洁,肖洁不耐烦,让他少操心。如果是因为钱,那就算了。最近一年,他的收人减少,肖洁明显不高兴。过了一会儿,就在他将要人睡的时候,肖洁忽然问他:“你想去哪儿?”
“西安怎么样?”周洗尘没去过西安。倒不是多么想看兵马俑、大雁塔、华清池,主要是想感觉一下氛围。一个喜爱中国历史的人,他必须得去过西安。西安就是古时候的长安啊。西望长安不见家。大汉、盛唐,那是中国辉煌的时候,是中国人傲视世界的时候。周洗尘没出过国,没去过香港、澳门、台湾,大陆上的许多省份、许多名胜他都没去过,也有欲望到处走走,但不是很强烈,不是必须。那个曾经叫长安现在叫西安的地方,是他认为这辈子至少应该去一次的。
“自己去太麻烦,十一长假,买票、住宿都困难。明天我去问问旅行社,看看还有没有去西安的团。人家说现在旅游最好跟旅行社一起走,不操心,比自己单独走还便宜。旅行社可以打折,咱们自己走就打不了折。”
肖洁说完再没动静,周洗尘也没再吱声。
第二天一大早,肖洁出门,说是去看旅行社。临走时让周洗尘在屋子里休息,最好别下楼。有事给她打手机。
周洗尘在屋子里看电视,感觉有些气闷,穿上衣服下了楼。外面的空气很好。因为是上班的日子,院子里只有老人和小孩子在晒太阳。虽然是教委统建的房子,但一开始住进来的老师已经搬走了不少,加上平时白天他很少在院子里停留,仅有的几个老人和孩子他一个都不认识。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不想跟别人说话。难得有这种不需要说话的时候。这辈子,说过的话太多了。真正有用的有多少?坐在小花坛前的长椅上,初秋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暖的。想到他那些同行这个时候正站在讲台上跟学生授业解惑,或者像他一样,正在因为学生不好好听讲而生气、嘶喊,他莫名地有了一种解脱感。在太阳地儿里坐着,什么都不干,原来也是一种享受。退休以后再不出去讲课了。那时候周明和周朗都大学毕业了,他们自己挣的钱应该能够养活自己。那时候他要把中国的几大古都亲自走走。北京。他连首都北京都没去过。杭州。南京。开封。今年先去西安,先体会一下盛唐气象。在历史书中游走的时候,他曾经幻想,如果生在古代,他会最愿意生活在哪个朝代?唐朝,当然。就冲那些伟大的诗人,他也愿意生活在唐朝。如果没有那些唐代诗歌,他这辈子教过的语文课得逊色多少啊。现在的孩子们真是不懂,为什么就很少有人喜欢历史呢?
周洗尘在对盛唐的向往中睡着了。在太阳地儿里睡觉很香,别有一番滋味儿。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是被肖洁拨拉醒的:“回家睡去。”
“大白天的,回家睡什么?”
“回家睡觉啊,在外面睡觉会冻感冒的。”最近一段时间,肖洁超有耐心。
周洗尘揉揉眼睛,终于明白自己刚才睡着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的老婆:“买到西安的票了么?”
“回家说。”
还挺神秘的。其实就是一个结果:所有去西安的旅游团早就额满。现在报名,都是十一以后的团了。肖洁说她打听了六家旅行社,都是这个结果。
周洗尘很失望。他没想到有那么多人去西安。他以为只有很少的像他这样的人才想去西安。那些买了西安的飞机票、火车票的人,他们都是去体会盛唐气象吗?难道真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也喜爱唐朝?不能去西安,他不高兴,可能也是身体仍旧虚弱的缘故吧,他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没看几页就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外面天已经黑了。
吃晚饭的时候,肖洁说:“跑单帮去西安太遭罪,我怕你身体吃不消。要不,咱们就近走走?”
“就近是哪儿?”
“去沈阳?你不是有不少大学同学留在沈阳吗?这么多年没见他们,你就不想?看看同学吧。我还没去过沈阳呢,结婚那会儿你就说带我去,说话不算话。补上行不?再说周朗也在沈阳,有空让她认识认识你那些同学。马上大学毕业了,没准儿找工作得求到谁呢。”
周洗尘想了想,同意了。周洗尘大学是在沈阳读的,毕业的时候班里一半的同学留在沈阳。三十年聚会,班长钱秋秋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周洗尘本来已经答应去了,临时替一个补课班的老师代课,竟然没去上,为此大学同学好几个来电话谴责他,他心里也觉着自己为了几堂讲课费错过大学同学聚会不应该。也许这次可以弥补一下吧。吃完晚饭他马上翻出电话本,给钱秋秋打电话。钱秋秋留在学院附中当老师,现在已经是副校长,跟同学联系最多。钱秋秋在电话里显得很高兴:“洗尘啊,听到你声音真高兴!赶紧过来吧,我负责张罗同学,不过人可能不全。十一长假,不少人出去旅游,只要在沈阳的,我保证都能找齐,本班长这点组织能力还是有的。你肯定过来啊?那我就给你们定住处了啊!”
放下电话,周洗尘渐渐兴奋起来,没去成西安的沮丧没了,帮肖洁张罗出门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