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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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幸福得一塌糊涂(1)

葛红打来电话时,乐章正在处里开会。年底,哪个单位都得搞总结,下周局里要开大会。处长老田,带着处里七八条枪在一起呛呛总结材料的事儿。老田处长性别女,性格也女,工作细致,对争先进这种事非常在意,每到年底都这么较真儿。处长较真儿副处长自然不敢马虎,何况这几年总结材料的初稿向来由乐章操刀动笔,所以手机虽然震动了,乐章看都没看,还在奋笔记录老田讲话。其实老田的话她不写也未必记不住,处里一年干了什么事,都在她脑子里装着呢,但老田这人不但性格女,心眼儿也女,你不记她肯定不高兴,乐章宁可作状多浪费点墨水,也不愿让处长有别的想法。平心而论,老田对乐章不错,这么多年,光是对象就给她介绍过不下十个,不屈不挠,虽然一个没成,乐章对她还是很感激。人家给你介绍对象图个啥?关心你,为你好么。

其实这种开会的场合,她就是看了电话也未必就接。来电显示出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电话簿里没有。没准儿是陌生人拨错了号码。顶头上司就在身边坐着呢,耽误不了事。第一个电话乐章没接,隔了几分钟,手机又震动。赶巧那会儿老田手机也响了,老田站到离大家有些距离的办公室窗户跟前去小声讲话,乐章得空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还是没接。一分钟后,来了一条短信:官升脾气长啊,电话都不接啦?葛红。

原来是葛红。活该,谁让她换了手机号不通知一声!老田回来接着往下讲,乐章就没给葛红回短信。让她等着吧,让她着会儿急。一个幸福的小女人,折磨折磨她,让她偶尔尝尝失望的滋味儿,不是什么坏事儿。

一直到散了会,乐章回自己办公室,才用座机给葛红回电话:“钱夫人,啥指示?”

葛红脆笑:“架子挺大么,连我的电话都不接啦?!”

乐章反唇相讥:“哼哼,我又不是葛红爱好者。”这话有典故。葛红长得漂亮,上大学时追求者甚众,本系、外系的都有,女同学私下里把葛红的那些追求者编排到一起,统称葛红爱好者,听着像什么俱乐部的名字。“怎么换号了?”

“我来开会,临时买个卡,省漫游费。”

“越有钱越抠,那么大个款儿还在乎电话费啊?”

“建设节约型社会人人有责么。”这丫头还是那么伶牙俐齿!

“住哪儿啦?下班去看你。咱俩吃晚饭?”

“不影响你吧?我住金星宾馆5090"

“用不用把你爱好者召集起来?”

“呸!狗嘴!你说不出好话来!免了吧,愿意联系我自己打电话,不用你代劳。”

放下电话,乐章开始写总结。乐章电脑好,打字速度能跟上思路,刚才老田讲话的时候她手里记着心里就在琢磨了。电脑里还有去年总结的底稿,拿出来参考参考是必要的。年终总结么,今年和去年没什么大的差别,职能就那些,换上今年办的具体事儿就成了,再讲些缺点、不足,把明年的打算写上,完活儿。她把打完的稿子存了盘,进网易邮箱发到自己另一个设在搜狐的邮箱,又拷到U盘里一份。这是她的习惯。电脑有时也闹脾气,赶上出故障、染病毒,白劳动一场的教训她有过。

电脑屏幕上显示,已经下午四点了。机关五点下班。年底了,人心散,从四点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撤,能坚持到五点的不多,没走的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浇花,收拾东西,打一些白天没顾上打或者不方便打的私人电话,两口子商量谁去接孩子,谈恋爱的商量在哪儿接头。差不多都在办私事,大家心照不宣。这个时间基本上没外面人来办公。乐章属于规规矩矩遵守时间的那种,她没孩子可接,不必寻思晚上回家做什么饭菜,商量跟谁在哪儿见面。单身有单身的好处。平时,这个时间她上网闲逛,看新闻、浏览时装,今天却有点分神,心不在焉,互联网上一条条信息让人眼花缭乱,哪一条她也没往心里去,纯粹是在消磨时间。脑子里在想呆待会儿去哪儿吃饭。葛红是讲究人,嫁了个有钱有地位的好老公,平时养尊处优,吃的不会差,不知道她最近口味上有没有新爱好。

上大学那会儿,葛红馋,嘴不闲着,花样百出的小食品,还经常嚼口香糖,说话时气吐芬芳,草莓味儿,薄荷味儿,橙子味儿,都很好闻。白,个子高且胖,男同学给她起外号:唐朝大美人。乐章和葛红同系同年不同班,乐章是中国史专业,葛红学世界史。刚人学时,中国通史还有政治、公共英语课都在一个阶梯大教室,但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道。让她们有了交道的是一次撞衫事件。乐章的个子也不矮,比葛红稍稍差一个手指头,也比葛红稍微苗条一点。上中国通史课,乐章穿了一件艳黄的T恤,一条白牛仔裤,是她新婚嫂子送的行头,据说花费不菲,乐章很喜欢。乐章上大课时爱坐第二排,坐定了,正跟邻座男生说话时,看见小男生的眼睛直了,顺着小男生的视线,乐章就看见了第一排正准备落座的葛红。葛红穿了一套跟她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黄T恤,一样的白色牛仔裤!而且,这套搭配在葛红身上看着非常舒服,干净、明亮,朝气蓬勃。葛红坐到第一排,自然后面的人全能看见她了。这家伙傲气得很,不回头,不屑于看后面有什么反应,是那种牛哄哄的女孩子啊。从看见葛红打扮得跟自己一样开始,乐章的血往上涌,有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还有一种莫名的抵触!从家里回学校之前她站在镜子前反复端详过自己,她穿这套衣服很好看,试衣服时她还在心里夸嫂子有眼光,也舍得给她花钱。现在,当她看见前排的女生也穿了同样的衣服时,尽管内心不舒服,却不得不承认,这套衣服穿在人家身上好像比在她自己身上更适合。心里堵,一天的课都没上好。第二天有英语课,还是在阶梯大教室,上课之前乐章犹豫着是不是换一套衣服,想了想,决定不换―就算撞衫了,凭什么我要回避她?我哪儿比她差吗?再说,自从穿了这套衣服,以前的那些衣服在她心里都逊色了,她想不好换哪一套。

乐章在家中三个孩子里最小,咬尖儿,任何事不让份。进了大学,在同学中间也不肯轻易服输。

接连三天,两个人天天穿着同样的衣服在同一间教室上课。谁也不肯先换衣服,谁也不跟谁说话,但彼此知道,她们是较上劲了。

第四天仍旧有大课,仍旧是乐章先到。乐章挺不住了,换了衣服。虽是秋天了,穿了三天的衣服肯定也是再不能穿了。如果那个自胖‘r头愿意坚持,让她坚持好了。乐章是宁可干净不要面子了。

结果呢,那天葛红也换了衣服。看来两个人的心理极限也非常相似。

不打不成交。那天下课她们第一次打招呼说话,从此竟然成为朋友。一起去商场买衣服,故意撞衫,有时候还约好了一起穿,不熟悉她们的以为是双胞胎。两个人的个子相差不多,穿了同样的衣服,莫名地有些连相了。总在一起,又有人根据她们性格的不同分别给她们起了外号,葛红叫唐诗,乐章叫宋词。葛红和乐章被人起了外号并不生气,都是国宝啊,没什么不好。

大学毕业,葛红跟男朋友钱程去了北连。北连是小地方,虽然濒临海边,毕竟城市规模小,也不繁华,谁都没想到葛红会跟钱程去。葛红本来可以留在省城,钱程分回北连,她竟然追随而去,让很多没看好他们恋爱的人大跌眼镜。大学里谈恋爱,毕业分配时劳燕分飞很正常,当时可能有人说三道四,很快大家就都释然了,葛红这种条件,跟钱程谈恋爱本来大家都不看好,就是分了手,也在情理之中,葛红却随钱程到北连的师范学院当了个老师。岁月荏苒,社会一天天在变,后来同学就慢慢改变看法了,从一开始认为葛红傻,到现在呢,开始有人认为葛红眼光长远,因为时间证明钱程非常值得葛红为他做出的牺牲,工作以后他很快离开组织上分配的单位,去一家官办的公司,成了一个戴红帽子的生意人,而且,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葛红成了花钱不打锛儿的董事长夫人。这个时代,发财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美事,葛红有远见,能在钱程还没成气候的时候就把他变成自己的老公,并且这么多年恩爱有加,是那一届历史系女同学中最幸福的一个,这种评价一点不为过。

就因为她的这种幸福,这几年,乐章感觉自己跟她越来越疏远了。一晃儿,至少半年她们连电话都没打过。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好像葛红主动联系她的时候也少了。也许,年纪大了,又不在一个城市里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吧,疏于联系也没有什么不正常。

没打电话不能隔断她们的友谊。见面第一个动作,不是握手,而是狠狠地拥抱在一起!葛红还是那么丰满、那么白哲,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奈尔五号的香水味,淡黄色的羊绒衫罩在她身上,干净、清爽。她还是那么偏爱黄色。她的肤色和气质也配得上黄色。乐章现在不怎么穿浅颜色衣服了,人在机关,穿着要庄重,没人这么跟你公开讲,但你到机关里待几天就能看明白,花里胡哨的衣服在机关里不招人待见,何况乐章还是个副处长,经常跟着处长、分管的局长出去开会,花大姐似的跟在领导后面,你把自己当花瓶招摇啊?领导不烦死你。乐章现在穿灰的、黑的,最亮堂的是米色。以前她还把家里和单位分开,不上班时穿些亮堂、带花色的衣服,时间长了,没有耐心讲究了,家里单位一个样,全是深色、素色,好搭配,省心、省力、省钱。所以,看见葛红身上的鲜亮,她的心里一动,既而又想:毕竟在小地方生活,就算有钱,穿衣服的品位却很难提高了。社交场合、办公场合最高贵的颜色是黑色,颜色越深越讲究,葛红知道吗?

拥抱完毕,乐章把自己扔到葛红对面的另一张单人床上,问葛红:“开什么会呀?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地方?!”

金星宾馆原来是部队的招待所,装修有些过时,房间里的壁纸已经能看见有打卷的地方,暖气也不很热,屋子里冷飕飕的,唯一的好处是离商业街近,逛街买东西方便。

“开什么会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了。”

“想吃什么?你们会议晚上自由行动吧?”

“没人管。吃什么无所谓,咱俩能说话就行。我请你吧。”

“别恶心我,请你吃饭还请得起。”

“老实说,不知道想吃什么。我现在好像吃什么都行,又吃什么都不香。真想念书那会儿,生花生米放嘴里都是香的。人老是不是从胃口开始的?”

“你不是老,是富贵病。饿你几天试试,什么都爱吃了。”

乐章嘴上挪榆葛红,心里却又是一动:她自己何尝没有这种感觉呢?吃什么都无所谓,吃什么都不香。难道真像葛红说的那样,是胃口先老了吗?以前她没往这方面想,以为自己是单身过日子、没有家庭的缘故,原来有个幸福家庭的人也跟她一样。这让她心里又有些安慰。

讨论了半个小时,最后决定去市府广场旁边的天天渔港吃自助海鲜。自助餐这种形式比较自在,想吃什么各自随便,而且海鲜不胖人,最主要的一个理由是,卓展购物中心就在市府广场旁边,她们决定吃完饭一起去逛卓展。已经好几年没在一起逛商场了!

吃饭时,葛红坚持开一瓶红酒。乐章不胜酒力,在酒桌上练了多少年水平也不见提高,好在未婚以及女性的身份让人对她比较宽容,能不能喝也无所谓。葛红能喝,上大学时就跟钱程和他一帮男朋友在酒局里混,偶尔还上阵帮钱程抵挡,后来钱程做生意,葛红继续当他的后盾,需要时可以在酒桌上放倒一片。有她撑腰,钱程尽可以敞开酒量,实在不行有夫人给他收拾残局呢。有一年校庆时同学聚会,钱程特意把这一条当作葛红的功绩跟老同学夸耀过。至少在酒量上,乐章自愧不如葛红。现在,两个人相向而坐,一人手里端着一杯红酒,乐章只是象征性地倒了个杯底,葛红却给自己斟了满满一大杯,一口气喝了半杯下肚,让乐章对她油然起敬。这家伙,身上的那股子豪爽劲儿,像个大生意人贤内助的样子。钱程有她,生意肯定越来越红火吧。她名字里就带个红,吉利,有旺夫运。

一瓶酒,两个人只喝了半瓶不到。主要是葛红喝。当时乐章还觉着葛红确实是海量,到卓展买东西时,才发现葛红的酒量也不见得怎么大,因为她发现这家伙在商场里乱花钱,乐章拦都拦不住,一看就是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