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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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晴(1)

那个女人进来之前,先拉开车门,问他:“师傅,可以把空调关上吗?”

这个夏天格外闷热。三伏天,乘客大多嫌空调不凉,出租车上下客频繁,保温性差,加上他舍不得油,温度开得不够低。像她这样要关空调的,少。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乘客说关,那就关。他这个人好说话。为人民服务么。况且这个女人虽然说话温柔,很有礼貌,看着像商量,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出租车司机,尤其夜班司机,愿意琢磨乘客的身份。闲着也是闲着,天天在街上压马路,眼睛里除了红绿灯、机动车就是行人,太单调,琢磨点啥好挨时光。在厂子上班时,他就是个爱琢磨的人,小点子、小发明不断,当过创新标兵。厂子减员,开上出租车,老习惯没改。

开白班时,注意力相对集中。要听交通台的路况广播,公司的派活通告,司机群杂七杂八的消息。白天路况复杂,空车时向马路边踅摸乘客,车多,人多,警察也多,得时刻小心。白天乘客的身份相对容易辨别。去火车站、机场的是旅行者,去商场的是购物者,去写字楼的是白领,去学校的是老师、学生。晚上不一样。夜色降临,人与人之间一下子暖昧起来。从酒楼、大饭店、洗浴场所出来的,尤其让人琢磨不透。越来越琢磨不透。十年前刚开出租车时,他还以为自己琢磨得挺透。夫妻关系,同事关系,情人关系,同学关系,朋友关系,生意关系,八九不离十。你听上几句话,看几个动作,差不多。现在不行了,越琢磨越糊涂了。拉这个女人之前,他刚从皇姑房产局那儿过来。一个女人,三个男人。女人坐前面,上车先说了一个浴池的名字。这个女人恍惚面熟,仔细一想,真还想起来了。是机床厂的。具体干什么的不清楚。重型厂和机床厂挨着,搬迁开发区之前,两个厂就隔了一道墙,两个厂的工人经常互相到对方的食堂吃饭或者打水、洗澡,像一家人。工厂里男人多女人少,他对女人有印象,看来女人对他没印象。他这个人长得平凡,掉人堆儿里找不着,对他没印象很正常。后面三个男人,其中一个也是机床厂的,跟女人是两口子!他想起来了,有一年搞技能大赛,那小子上台表演过,是个钳工。好像手艺还不错。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厂子里上班。现在的机床听说都数控了,用电脑操作,老钳工还能派上用场吗?他想张嘴搭汕两句,忍了忍,把嘴巴闭严了。人家并没有认出他来。而且还有两个陌生人,万一人家不想让他认出来呢?挣点辛苦钱得了,别节外生枝。到了浴池门口,女人自己下车,让他稍等,进浴池呆了半分钟,上车,扭头告诉后面:“这儿没有了。以前有来着。再换个地方吧。师傅,你知道这一带哪儿有小姐吗?”

一句话让他差点背过气去。见过男人找小姐,没见过老婆带着老公还有别的男人一起出来公然找小姐的,即使就是给那两个男人找吧,也******太邪性了。现在的老婆,已经不在乎到这种程度了吗?

到了一个更大一点的洗浴中心门口,他说了一句“这儿有”,三男一女齐刷刷下去了。他踩上油门开始跑。这儿真有吗?他不知道。也许有。主要是他心里别扭,不想再看见这几个货。

往北陵这个方向溜达。开到成龙花园门口,就看见这个女人招手。看她的气势,许是有钱人家的大奶,也许是二奶。成龙这儿曾经住着沈阳先富起来的一拨人。这儿的地理位置好,紧挨着北陵公园,离省政府也近。现在住这儿的也不是一般人家。多少都得有点钱吧。女人的年纪介于三十到四十之间。上车时带进来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挺高级的。他把空调关掉,问:“去哪儿?”

“中街。”

还行。开夜班车,他愿意在城里晃荡。夜晚的出租车,麻秆打狼两头怕。司机提防乘客,乘客也提防司机。几起恶性绑架出租车案件,都发生在晚上。刚才他急于把那几个货放下去也是加了小心。一个女人三个男人,大晚上的,真要是动手,麻烦。不是他愿意往晦气上想。两口子都能一起出来找小姐了,谁知道还能干出什么事情来。其实乘客晚上出来多少也防着出租车司机。经常有送客的记下出租车号,明显的留一手。碰到这样的乘客,他反而放心了。

中街在城里,很早以前叫四平街,老沈阳城的繁华地带。商场林立。这个时间商场已经关门了,黑灯瞎火的,女人上中街干吗?去玫瑰大酒店?也许她只是到成龙花园这儿来串门,看熟人,真正住的地方是玫瑰大酒店吧。听口音可能不是当地人。女乘客让人放心。只要她半途不停车,不再往车上招人。顶多也就不给钱。司机哥儿们里流传着一个段子,说某夜班司机拉了一个女孩子,跑了挺老远的路,女孩子还挺健谈,跟司机聊得挺高兴。到地方,女孩子大大方方告诉司机:“大哥,我没钱给你,要不,我让你看一眼?”

他从来没碰上过这种事情。他甚至不认为这种事情是真的。没准儿是某个夜班司机给自己解闷儿的性幻想。开夜班车的司机,跟当年车间里上夜班的工人一样,黑白颠倒,生活都不正常。你下班时老婆正熟睡或者该起床上班了,你在家睡觉时大多数人正在外面忙忙碌碌。想人非非也正常。

这个女人不像那种女人。穿长裤、短袖T恤上衣。很正经地坐到后面,不像有的乘客偏爱副驾驶。其实他愿意乘客坐后面。彼此都方便安全。

“中街什么地方?”中街范围一大片,有单行道,问清楚了少走冤枉路,免得起纠纷。也是借机会想听女人说话。女人的声音挺好听,不是地道的沈阳话,有点像吉林、黑龙江那边的声音。沈阳话土,没有那边的话好听。

“玫瑰大酒店。”

猜对了。猜对了的感觉很爽。女人把后面的车窗摇下来,他也把前面的摇下来。夜风吹走了车里原来窒闷的凉气,外面的空气是热的,他身上一下子出了汗,但车速带进来的夜风,很快将热吹走了,变成了一种通透的爽。出汗的感觉其实挺好。夏天出不来汗,不舒服。他出过汗,又被风吹散了,身体比原来闷在空调里舒服多了。夜晚的崇山路车比白天少,可以开到六十迈。他从后视镜往后看一眼,女人在向外面看,面无表情。

从柳条湖桥向南拐,过小北关街,过天后宫,从小南门拐向大南门,再一个弯儿,已经能看见玫瑰大酒店了。玫瑰大酒店刚建起来时是沈阳挺高级的地方,在中街一带鹤立鸡群。现在一般了,落伍了,更高级的地方多的是。五里河那一带,万豪、喜来登,太原街的商贸,铁西的好多大酒店,都比这儿豪华。他把车停在酒店的路口。酒店在路东侧,栅栏与车道隔着,那边是步行街,不通车。女人坐着不动,他提醒了一下:“到了,车进不去了。”

女人有一会儿没说话。也没有掏钱的动作。然后,她说:“师傅,麻烦您往音乐学院那边儿开吧。我不在这儿下了。”

这个意外让他不快。这条路是单行道,从南向北行驶。为了把女人送到离酒店最近的地方,他已经从南往北拐了弯儿。音乐学院在南边,现在往南行,他还需要绕着走,是一种挺别扭的走法。司机顶讨厌这种拐弯抹角。况且你就是改变了主意,也应该早点儿说话,别等着到了地方再言语啊。

他从后视镜往后看,观察着女人:“音乐学院的南校区,还是北校区?”

南校区出城了,在浑南,得过浑河大桥,远着呢。晚上他不爱走。北校区在三好街,三好街是电脑街,白天车堵得厉害,这个时间还行。

“三好街的那个。”

“噢。”女人对沈阳挺熟悉。至少她知道音乐学院在三好街。没准儿她就是音乐学院毕业的。沈阳音乐学院出了不少唱歌的名人。这种联想让他又认真看了一眼女人。听说有的女名人不化妆跟平常人一样,你根本就认不出来。女人的眉眼儿,细琢磨挺耐看。那也认不出来她是谁。他很少有时间看电视,偶尔看也是看电视剧,对唱歌的一点不熟悉。他是个球迷。在厂子上班那会儿经常去五里河看球。这么晚出来闲逛,不让开空调,没准儿就是出来透气的闲人。在空调里憋了一天,受不了了,又不敢自己散步,干脆坐出租车吧。如果是这样,那他今天的活儿挺合算。一个有钱的女闲人,在街上没有目的地走走逛逛,不会少了他的车钱,比他在小区门口蹲着等活儿强,比他在大马路上空跑强。已经十点半了,从现在往后,打车的人越来越少了。

车拐了几个弯,重新开始从北往南开。到文萃路,开始往西走。离音乐学院很近了。女人一直不吱声,必须提醒她一下:“您到音乐学院正门吗?”音乐学院的正门在三好街,后门与电视台一路之隔。不在一条街上。

“正门。”

又不吱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在夜晚的出租车上一声不吭挺难受的。晚上开车,他愿意遇见饶舌的乘客。那样时间过得快。没办法,遇见这么个主儿,人家不爱说话,咱也别讨人嫌吧。

车停到音乐学院门口。三好街卖电脑之前,音乐学院的大门看上去很宽敞,现在被两边的大楼欺得小门小户的了。门口没有人出人,灯光昏暗。女人仍旧不动弹。他有点急:“您是到音乐学院吗?到了。”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女人根本就没动弹。别告诉我你又改主意了!还好,女人从后面递过来一张百元大钞。票儿大了点。要找她六十多呢。出租车司机都愿意要零钱。万一碰上假钞,不但没挣着钱,还得往里搭。现在假钱做得比真的还真,谁能一下子辨认那么准。他犹豫了一下,想问女人有没有零钱,没等张嘴,女人说话了:“师傅,对不起,我不在这儿下了,您放心,我会给您钱的,我先把钱放您手里。我就是出来散散心,麻烦您随便开吧,别出城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