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绣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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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镜子里的脸(4)

我们乱成一团挤在门口,准备跑出去看热闹。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娃娃都出去了,我们三年级的娃娃没能跑出去,被王老师堵回来了。王老师的脸色明显阴沉着,他把教室门从里面关上,不叫我们扭头看窗外,他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大字,个个都是锤头大。远离是非,安心读书。我们齐刷刷念这行字。念了几遍,就顺口了。王老师用竹棍子点着黑板,敲得梆梆响,说你们来学校是念书来了,那就要一心念书,不应该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念书,都给我用心念书。

外面女人哭男人骂,很快把附近的居民吸引来了。那些大人比我们这些娃娃还爱看热闹,乱攘攘的鞋底子很快将我们写在地面上的字踩花了,踩烂了,踩得折胳膊断腿儿,有些字的残骸粘在他们的布底子鞋上,被带走了。

事情闹大了,有人把状告到了学区,马一德老师在这里没法教书了,他被学区调走了,去山前面的完小。临走,他来和王老师道别,顺便骂了一架。他骂王老师不够人,就知道看别人红火,不知道帮忙。基本上都是他在骂,王老师搓着手笑,笑着解释,说这种事情嘛,我没法劝嘛,你看我笨嘴笨舌的——现在我们感觉马老师变成了一个爱耍脾气的女人,而王老师就是耐着性子哄女人高兴的男人。

我们班的男娃娃都很气愤,隔着窗玻璃悄悄骂马一德,说他不要脸,外头偷女人出了事儿,自己没本事解决,倒来怪我们王老师了。有本事你巴一截子硬屎啊,你沟子糊脏了,难道要我们王老师给你擦?凭什么啊你个老骚情鬼!

马一德走后,自然要来新老师。尽管新老师来不给我们带班,我们还是对新老师充满了想象和期待。他会长什么模样?会不会戴眼镜呢?会不会是个女的呢?

我们真是要被自己的设想给吓住了。是什么纵容了我们这种奢侈地想象的能力?什么时候开始滋生这种念头的?好像是王老师来了以后。对,确实是王老师的出现,让我们相信,再来的老师,肯定要比王老师还好,就像王老师要比马一德好一样,最好他还是个大地方来的,一身书本气,所以戴着眼镜,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见过戴眼镜的真人呢,只是在书上看到过。女老师也是,也是在书上看到的。

从前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把书里的世界,和我们的现实生活联系在一起,不是我们懒得联系,而是没有底气没有勇气,是王老师让我们开始了这种联系,王老师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等你们长大了,把书念成了,就能到外头的大世界去了,你们就能晓得外头的世界有多好,所以你们从现在开始好好念书,等你们长大了就会晓得老师的话没有哄你们。

从前马一德和马进文也跟我们讲过理想这个词儿,那时候理想就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投进我们心里,像跌进了一池子水,溅出一圈圈的水花,但是等水花消散,一切归于平静,我们还是觉得理想是个硬邦邦的石头,和我们关系不大。从啥时候开始呢,王老师给理想包了一层软软的膜,这层膜遇到水就悄悄化了,化了就融进水里,变成水的一部分,偷偷地浸泡着我们的心,像血液一样渗进我们血管里来了,我们都知道了这世上有一个东西叫理想,它可以像梦一样揣在怀里,像种子一样种在心里,还可以化作一个声音,长在我们心里,时刻提醒我们好好念书。

我们开始喜欢谈论自己的理想了。尤其喜欢和耍得最好的姐妹说。我们跳房子跳累了躲在柳树下,柯金梅的眼里闪着淡蓝色的碎光,她说她的理想是长大了当一个保健员,穿着白褂子,脖子里挂个圆圆的铁砣子,给病人听心口。

那叫救死扶伤——马燕把细薄的嘴唇往腮边一撇,要做就做一个真正的大夫,不要做保健员,除了会给娃娃胳膊上打个防疫针喂个糖丸没别的本事,没出息。

柯金梅翻白眼,我的理想就是当大夫,保健员是人家说错了嘛。

马燕挺着小胸脯很张狂地说她的理想是当个老师,像王老师一样的好老师。但是一定要做正式的国家老师,不能像王老师一样只是个雇佣老师,经常受正式老师欺负。

她们问我的理想是啥,我把一根柳树条儿绾成一个圆圈戴在头上,我指着远处说有人来了。

来的是新老师。

当确定他就是我们的新老师,我们的心简直跌进冰窖里去了。用柯金梅的话形容,就是连死的心都有了。不如马一德,不如王老师,谁都不如。中等个子,黑脸,秃头,走路撇着腿,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个农村老大妈。姓得也不好,姓姚。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这个姚咋写,我们以为是妖精的妖。我们就叫他妖老师。妖老师爱骂人,一来就骂王老师把我们惯坏了,竟然阅作业的时候都敢爬到老师背上来围观了,这像啥?又不是乱哄哄的牛羊市场,不像话!

妖老师还把老婆和儿子也带来了。一来全部住进房子里,这一来王老师没地方去了。妖老师一家子在那间小房子里劈柴架炉子做饭,中午满院子都是炒洋芋菜的味道。王老师滞留在教室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课余基本上不回去,中午如果不回家就留在教室里,给我们一个一个地挨个儿讲题,讲累了趴在讲桌上打吨儿。

一般是王老师在台上午睡,我们在各自的座位上写作业,写完了不想出去耍,我们几个女生悄悄看老师睡觉。我敢肯定女同学都喜欢看老师睡觉,只是这是个秘密,大家装在心里不说罢了。因为自从王老师开始在教室里过中午,女同学都不爱出去耍了,一个个留在座位上做作业,课堂作业做完,家庭作业做完,实在没做的了,就一遍遍抄写课本,好像我们这灰暗陈旧的破烂教室忽然变得亮堂温暖迷人起来,让我们从心底留恋,舍不得离开,就想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坐着,在一种说不清楚的氛围里享受着一种奇异的感觉。

有一次我们正望着睡觉的王老师观察,忽然他抬起了头,脸枕在胳膊上,时间长了,脸上压出来一大片红印子,就像刻了大团的花纹。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像一对牛眼睛一样瞪着,他傻傻地把满教室看了一遍,目光从我们每个人脸上掠过,带着一股凌厉的寒光。我想到了磨得亮闪闪的刀刃。他的眼仁是红的,白色的瞳孔上布满了血丝。我们几个人在一瞬间被这种目光冻僵在原地,我们也傻傻坐着,望着他。这一刻的老师怎么变得这么陌生呢?甚至,有一种突兀的狰狞感。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的课桌,扫过窗口每一片脏兮兮的玻璃,最后在门上落定,门本来开着半扇,被风吹得闭上了。他忽然扑过去一把拉开门,目光慌张地望外面。外面除了贴着地皮乱跑的风,不会再有别的,这是我们都熟悉的校园,难道老师他不认识了?他的目光怎么忽然变得那么空呢,好像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一直空到心里头去了。

王老师把门开了半扇,刚走回座位,风又把门合上。他转身用半块砖头顶住,门就被彻底固定在半开半合的状态。

等打开半扇门,王老师好像确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舒一口气,重新把头垂在桌子上,那一对臂弯里很快发出轻细的鼾声来。

十二年后我在外地一所大学里念研究生,一天母亲打来长途电话,母亲省略了往常的那些寒暄和惦记,一开口就说王向你还记着吗?

母亲的声音通过声波、电磁波的数次转换,从隔了千里距离的地方传来,最后化作我从小熟悉的音色在我耳边沙沙流淌。

我正奔走在校园内的甬道上,急匆匆去抢占座位,今天这位教授的课抢手,去迟的话就会没座的,我说妈你有事快点说吧,王向我不认识,我还忙着呢。

我想这个叫什么王向的肯定是我妈的七姑八姨又为我张罗介绍的某个男青年吧,自从我大学毕业上了研究生,她老人家的心简直要操碎了,回民女子一般都结婚早,我的同龄女孩大多都已经孩子上幼儿园了,我还一个人在异乡晃悠,她老人家不着急才怪呢,我已经是她梗在心口的一块心病了。

母亲有些固执地不挂电话,说你把谁忘了都不能把王向忘了,这是你说过的话,要不是遇上他这样的老师,你肯定考不上回小的民族班,考不上民族班你早就拉倒回来种地了,你还能今天在外头念那么高的学?

母亲的口气明显不悦。

等等——这一刹那我的中枢神经已经发动了搜索引擎,在整个大脑皮层里急速检索,查阅一个叫王向的人,和与他有关的一切信息。

老师?回小的民族班?

母亲自顾自地表述,王向,他叫公家枪毙了,上个月的事,我们去送埋体了,原来他在新疆有人命案子,跑回来当了十几年雇佣老师啊,谁能想到他会是个杀人犯!还是他自己坐蹦蹦车去集上买化肥,叫派出所一个人认出来了,当时就抓了——那是年时的事。

母亲在唏嘘。

年时,年时就是去年的意思。

我觉得双腿酸软,一屁股向林荫道旁的铁椅子坐去,恍惚中我看到椅子上落满了白色的鸟屎。而头顶上的树荫里充斥着明快的鸟叫,叫声铮铮喳喳,细密繁杂,像一片密密交织的巨网,正在向着我兜头落下来,我撑不住自己瞬间瘫软下来的身体,身子落下去的那一刻,我却恍然觉得自己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正在从空中降落,而地面上迎接我的,是一大片茫茫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