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出了门,李富贵就梗着脖子。走过一段平路,拐上通往北山的上坡路,他一直没有转头,连目光也不斜视。左边的山畔上长满了野草,野花儿开放着,有蝴蝶在飞舞,还有甲虫在匆匆奔跑。地里的麦子、胡麻、洋芋,一块连着一块。他不看右边,只看左边,看庄稼,细细地思量这是谁家的。看野花野草,看蝴蝶蜜蜂甲虫。他就是不向右掉头,不去看。哪怕用目光扫上一眼也不行。这一路上他像一棵倔强的老草,内心被狂风吹打着,但始终坚持着,不向自己避讳的方向屈倒。
真的没有勇气向那个方向多看一眼。连一眼也不行。
他感到脊背上冒出了汗。
额上也直冒汗珠子。
他一步一步走着,脚步迟缓,沉重,也有一股从心底硬撑出来的强硬。
他要爬上北山,去铲孔雀菜。
农历五月,正是野草野菜兴旺的时节。每一年的这段日子,他都会抽出空子,上山铲孔雀菜。这已经成为一个难以改变的习惯。
随着山路上升,盘旋,风变得凉爽起来。山上没有村里头闷热,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风,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像给人穿上了一件凉凉的薄衫子,浑身上下都凉飕飕的。身上轻快了一些。他摘下草帽子,扇了扇,凉风吹过,额头的汗意顿时消散,多日来罩在心头的那种沉沉的压迫劲儿松散了些。他吐出一口长气。
再转一个弯儿,就进人北山洼,山下的村庄就会看不到了。
终于,他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向着右边。
看到了山下的老坟。坟院里的坟头根本看不清。但是,他分明看到了那个新堆的坟头。这一路上躲避的,不敢去看的,可不就是那个新堆的坟头啊。
一股烫烫的热浪在心里扑了个跟头。满腹都是说不出的难过。悲凉如水一样,一点一点淹过了心。
那是儿子的坟头。
他的儿子舍木,就睡在那个土堆下。
舍木人土整整一个月了,这一月当中,每一天,他都是掐着指头数着日子熬过来的。明明知道舍木早就不在了,是他亲眼看着乡亲们送的埋体,奇怪的是,他心里有个地方总在隐隐地渴盼着。总感觉舍木还会回来,哪一天回来呢,说不上来,然而终究会回来的,就像他在深圳转悠的这些年一样,他现在肯定在另一个地方转悠着,等到有一天想老家了,便会坐上火车回来,突然出现在老父亲的眼前,把老汉吓上一大跳,接着又几乎高兴死。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舍木就这样出现过。本来,他跑出门去已经三年了,连个电话也不来,断了音讯。整整三年呐,李富贵差点急疯。看看等待得没了希望,那个冬天,下着雪,老汉心里灰塌塌的,干啥都提不起精神,懒洋洋趴在窗口看雪。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门口挤进个白白的影子,跺掉脚上的雪,放下大包小包,走到窗口给他说了声色俩目。声音粗嘎嘎的。他心里针扎了一样,几乎跳起来,来的是儿子!舍木回来啦!
可不正是儿子。这小家伙,十五岁上,书念到初二,就没心思念,跑到外头去了。这一去就是三年呐,可把他老汉急坏了。那么嫩的一个人,只是个娃娃芽儿,谁知道在外头吃些啥苦,受着多大的罪呢,李富贵真是日夜想念,不断扯心。
儿子突然就回来了。李富贵顿时乐得热泪长流。儿子长高了,却瘦得厉害,高高的身子骨儿像一根竹竿,站在那里大风就能吹倒的样子。他长相随他妈,眉清目秀,肤色白哲,如果不看身材,单是看一张脸,竟然比那些女子娃还要俊秀。儿子性子也与女子娃有些相近,小时节就胆小,害羞,在外面受了欺负回来从不向大人告状,只是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儿子出生那年,李富贵已经四十一岁了,前面一排溜儿全是女儿,李富贵两口子就把这儿子稀罕得宝一样。他忘不了舍木带给这个家里的惊喜,成长中带给他的幸福和满足。老伴儿早早病逝后,为儿子的缘故,他一直没有续弦。儿子从小体弱,那时家里穷,冬天生不起炉子,夜里,儿子尿水特别多,一泡连着一泡,尿湿了所有的尿布,他怕湿坏了儿子,就把他放在自己肚皮上睡觉。他身底下压着那些湿乎乎的尿布。等儿子长大,不尿炕了,李富贵发现自己得了风湿病,从此腰腿疼痛,经久难愈。
他觉得值,为了儿子健康成长,做父亲的怎么付出都是值得的。本来,他盼望儿子能够好好念经,将来当个阿訇,不光对儿子好,对他老两口也是好事,无常后有个人早晚上坟。但儿子对念经不感兴趣,那就念书。他又希望儿子以后能考上好学校,吃上一碗国家饭。儿子还是叫他失望了。儿子和这里的孩子们一个样,书念得马马虎虎,吊儿郎当。李富贵便没了最初的奢望,只是盼望这孩子快快长成人,顺顺当当给他娶上儿媳妇,他老汉早一天抱上孙子。
谁知道呢,山里人过了几辈子的日子,那种宁静被打破了。或者说,长久以来形成的一种生活状态被颠覆了。日子出现了不宁静。人们不再愿意守着土地好好过日子了,纷纷跑出去打工。不仅仅是男人,后来连女人女子也往外跑。
舍木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庄里那些小伙子出门一段日子回来后,头发变成了黄色的,臂膀上雕着老鹰凤凰的图案,耳朵上还带着巨大的耳环,手里拿着叫作手机的小盒子,能唔里哇啦说话,还能和千万里外的地方通话。村庄里的人谁见了不瞠目结舌呢。
舍木看见这些后,眼里泛起了活色。李富贵察觉到了,心里有些不踏实,就决定领上儿子上北山,去铲孔雀菜。
铲孔雀菜,这是他和儿子很早就形成的习惯。
李富贵背上背篼,提着铲子,给儿子一把铲子,爷儿俩一步一步上了北山。
北山上孔雀菜最多,到处都是。李富贵挑一处长势旺盛的,放下背篼,埋头铲起来。儿子跟在身后铲。他回头去看,儿子头耷拉着,一言不吭,只是默默铲着,有些孔雀菜被拦腰铲掉,断口处冒出一滴滴奶水一样的白色汁液,糊得儿子两手都是。他瞅着儿子的手,那手指细细的,白白的,像娇生惯养的女娃子才有的手。李富贵在心里笑了一下,这贼娃子,打小儿就没舍得叫他下苦,啥重活苦活都没沾过手,一双手自然嫩生生的。嗨,这些年,把这娃惯坏了,书念不进去,就该好好儿让他务农了。祖辈都是农民,农民嘛,守住几十亩田地,好好作务,就饿不着肚子。现在,李富贵眼前头明朗了,给儿子设定的人生路线清晰了。他要他做一个勤劳本分的庄稼汉,接过父亲的担子,撑起这个家。
儿子显得心不在焉。铲了半天,手边只是几朵孔雀菜,其中还夹杂着野草。
李富贵不爱看了。过去,蹲在儿子面前,拦住了儿子的头。舍木抬起头,脸上显出不解的神色。你看看,你铲的可叫孔雀菜?李富贵抓一把儿子的劳动果实,抖给他看。
儿子看着父亲,神情怪怪的,显得茫然,无措。
给你讲过多少遍了,这孔雀菜不是野草,是一种救命粮,你爷爷那时代——不,远的咱不说了,就我小时候,那一场接一场的饥荒,全靠它们救活了性命啊。李富贵动了真情,声音颤抖起来,我们一家人,全靠这孔雀菜救的命啊。
这你早就说过了,都几十遍啦!儿子小声咕哝。
是是是,他是讲过,给这贼娃子讲,不下二十遍吧。每一年,春夏之交,野菜能吃的时节,他都会忙里偷闲,带上儿子,上山来铲孔雀菜,顺便把过去的事情提一提。
一来,他爱吃这野味儿。现在日子好过了,至少不会饿肚子了。可一到五月,他口里就淡,馋着这一口苦苦的野菜。吃着它们就像又回到了过去,那饿死人的年月,他忘不了那种苦哇。他一个哥哥一个妹子都是在那时饿死的。妹子就倒在铲孔雀菜的山路上咽的气。二来么,他想借着铲菜吃菜的机会,给儿子念叨念叨这事。现在的娃娃,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糟蹋起五谷来眼都不眨的。有些孩子,馍馍饭粒淌在地上,不去捡拾,而是用脚去踏,踩成泥。把馍馍疙瘩当土块往烂水坑里扔。他见了多少回了,心里又气又可惜,现在的人养的娃娃少,金贵得很,没吃过苦,自然不知道爱惜五谷。他亲眼看着庄里有些娃娃在外头混成了二流子,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像这土地上长大的老实本分的后人了。他可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也忘了本。就给他讲这孔雀菜有多好,吃着苦,后味儿却甜,闹了饥荒可当粮食救命呢。叫他千万不要忘了老辈人经历过的艰辛,眼前头的好日子,可得好好儿珍惜着。
李富贵记不清,这样的教育坚持了多少年了。记得儿子能走动能爬上这北山时就开始了。
舍木啊,这孔雀菜——李富贵想再强调一回孔雀菜的可贵之处。
不料,儿子打断了他的话。儿子硬邦邦说:这不是孔雀菜,是苦苦菜!我们课本上写着呢,是苦苦菜。
李富贵吃了一惊。随即便惊喜不已:啥?咱这山野里的野菜也能写到课本里?你快说说,咋写的?
儿子却显得没有兴致,眉头挽出一个大疙瘩:也没咋写,就是叫苦苦菜,一种野菜,能吃。
呵一一李富贵还是乐了,对对对,是叫苦苦菜。人老五辈都这么叫嘛,孔雀菜这名字,还不是你给起的!
舍木也乐了。一直郁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儿笑。
李富贵捕捉到了这丝笑,心头顿时一暖,别看儿子身架长得老高,一副小大人的老成样儿,其实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笑容都嫩嫩的。
儿子从小口拙,也可能缺少亲娘的教导,七八岁了,说话还咬不真字儿,第一次跟父亲上山,指着一朵朵碧绿的苦苦菜,拍着小手惊喜地喊:孔雀菜,孔雀菜!这么多的孔雀菜呀!
李富贵被儿子憨憨的童音给逗笑了,便也随儿子,把苦苦菜喊成孔雀菜。后来的日子,儿子长大了,念书了,音也念得准了,但爷儿俩都没有刻意去改,还是把苦苦菜叫作孔雀菜。这一称呼里有着儿子童年美好的记忆,也有李富贵拉扯儿子的艰辛,一点一滴,融人记忆深处,难以忘怀。
今天,既然儿子指出来,要纠正他童年时候犯下的口误,李富贵就跟着改了口,苦苦菜,苦苦菜就苦苦菜,反正叫啥都一样。
这一天爷儿俩都有些累,天黑时分背着苦苦菜进了门。李富贵当即挑拣了一些鲜嫩的菜,开水濯了,踏了蒜泥,泼了油辣椒,拌出一顿凉拌苦苦菜。很好吃。儿子从小就爱吃这一口。父子俩坐在灯火地里,嘴里嚼着苦苦菜,声音噌噌噌的。儿子显出很爱吃的样子。李富贵看着心头很熨帖,吃完碗也不洗,就抚着饱饱的肚皮上炕睡了,睡梦里也感到了欣慰,同时盘算着,从明儿开始,他要教导儿子干农活。
第二天,李富贵起来不见儿子。一看自己衣裳,上衣兜敞开着,里头七十块钱不见了。他急忙到处找,没找到人影子,倒是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李富贵不识字,拿去请人念。纸上说“我决定去打工,苦苦菜留着等我回来吃”。就这几个字。李富贵捏着纸条,指头禁不住颤,心里更是颤得厉害。这贼娃子,翅膀子硬了啊,这就扔下我老汉一个人走了,外头有啥好啊?他在心里骂着儿子,把剩下的苦苦菜晒干,串成串,准备冬天当干菜用,万一儿子突然回来想吃,就做成酸菜给他吃,苦苦菜做的酸菜味道很不错呢。
李富贵想去找儿子,就去找庄里那几个常跑外头的小伙子,想打听打听,外头是个啥路数,大家经常在哪里打工,他好去找儿子。
你儿子多大啦?一个小伙子问。
十五。李富贵说。又补充一句,春天刚满十五。
十五是小伙子啦,你还不放心?再说,他是个男人,又不是女人,难道还怕被人给拐卖喽?
几个小伙子都笑起来。
李富贵不甘心,问你们出去在哪里打工,只要告诉我地方,我就能找到这碎贼娃子。
年轻人瞅着李富贵笑了,说你这老汉,半辈子窝在山沟沟里,快老瓜了吧,你儿子去哪里我们怎么能说上个大概呢?你知道外头有多大吗?说着,一个人伸出双手,在空中泛泛画了个圈儿,说外面的世界啊,这么大,大得没有边边子!
李富贵看着他画出的那个圈儿,有些心虚,如果真是这么大的话,可叫他上哪里找儿子去。
这时一个比较老实的娃,劝李富贵别去找,你儿子又没说他要去哪里,你肯定找不着,出了门,天南海北的,不好找,弄不好,把自个儿也给弄丢了。
李富贵迟疑了,恰好地里的活计忙起来,他实在脱不开身,就把找儿子的事情缓下了。
舍木这一走,直到三年后的那个寒冬才回来。
从这开始,李富贵就再也留不住儿子了。每次好不容易盼到他回来,坐不了几天,又要走。好像他的心变野了,已经不在这山洼里老家的土地上,外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牵挂着,叫他难以割舍。李富贵唯一欣慰的是,儿子对他孝顺,隔些日子会给父亲汇一点钱。李富贵领了钱,舍不得花,存起来了。他坚持着种地,只是上了岁数,实在下不动苦了,只能把山顶上那些山地抛了荒。好好儿的地,荒了真是可惜,可是他老了,岁月不饶人,不服老是不行的。想送给别人种,但是这几年农村人都看重的是打工挣钱,对于种地,尤其是山地,一点也不当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