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绣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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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孔雀菜(3)

雨渐渐大了起来。李富贵站在一个很大的牌子下,把身子往里缩,一会儿包袱就湿了。他心疼,使劲往怀里抱,还是湿了,连身上也湿了。一把伞过来,露出一张半老女人的脸,冲他比划着,说着什么。嘟囔囔的,他听不懂。女人换了普通话,李富贵听明白了,是叫他去住店。一晚上七十。李富贵摇摇头,硬着舌头学着普通话的样子,说贵了,太贵了。

五十,五十不贵啦。女人摇着指头,起劲地摇着。李富贵肚子饿得慌,淋着雨,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女人晃着指头告诉他天要黑了,天黑这里不安全,有坏人的。他就完全没主意了,只能跟着女人去住店。

五十不贵,很便宜啦。老女人卷着舌头,冲他不满意地嚷嚷着。边走,女人又招揽了几个人。也都是出门的,背着提着的都是行李包袱。李富贵心里顿时踏实下来,感觉遇上了同伴。大家踏着雨水,跟着女人左转右转,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弯儿,才迷迷糊糊到了地方。

沿一排湿漉漉的台阶走下去,好像是到了一个地下仓库。一间黑乎乎的屋子,里面是几张床。水泥地面潮得粘脚。

就这地方,还五十块钱呢?李富贵暗自嘀咕。同伴们倒很安然,胡乱把自己扔在床上呼呼就睡。李富贵也很累,掏出干粮咬了几口也睡了。把干粮口袋挂在床沿上,包袱软乎,枕在头底下。

李富贵在人群里走,走着看见了舍木。父子俩两年半时间没见面了,都很激动。一时好像又在老家,北山上,李富贵带着儿子铲苦苦菜。儿子忽然哭了,说你看这棵孔雀菜,太大了,我铲不下。李富贵回头看,真的,那是一棵小树一样大的苦苦菜,几乎和儿子瘦小的身子一般高了。难怪儿子铲不下。他赶过去,帮着儿子铲。爷儿俩忙活得热火朝天……

李富贵醒来一看,同来的五个人中有两个不见了。他翻起身,头底下的包袱不见了。他顿时惊出一身汗。悄悄去摸腰里,内衣下面硬硬的一块,钱还在,被他缝在一个小兜里。包袱丢了,干粮口袋还在。他苦笑着摇摇头,一定是早走的那两个人,见他枕着包袱睡觉,以为里面有贵重东西,偷走了。

他一向睡觉并不死,可能在火车上连着站了好几个日夜,实在太累了。

李富贵觉得懊恼,那包袱里不是别的,是一包晒干的苦苦菜,他带给)L子的。不想就这么丢了。

李富贵走出地下室,到了外面。睡了一夜的城市,居然和昨天没什么区别,湿漉漉的,乱哄哄的。他顾不上理睬这些,忙找电话亭,接着给儿子打电话。

连着打了几回,还是停机。

电话不通,李富贵感觉自己和儿子间唯一的线索断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儿子。怎么才能找到他的舍木。

他在街上茫然地走着。

这里的大,远远超出了他这个一辈子待在山沟里的农民所能想象的范围。

到处是人,到处是楼,看上去好像很有秩序,又给人乱纷纷的感觉。李富贵留意着一张张擦肩而过的面孔,谁都不是他的舍木。都是陌生而冰冷的面孔。他心头一阵一阵地迷糊着,焦急得不行,干脆上前向路人询问起来。有些人神情茫然地摇摇头,有些人纯粹理也不理,匆匆走了。有的人干脆很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别烦人,及早滚开。

没有人告诉他,说曾经见过舍木。他的舍木,好像是一滴水,掉进这个城市就被淹没了。那么多面孔,哪一张是他要寻找的呢?

李富贵一个人站在马路上,感觉周围滚滚而来、滚滚而逝的不是人流,是流水。浊浪滚滚,谁都会被激流携裹,带走,淹没。包括他自己。

那些呼呼奔驰的车辆,带起的气流在周围流淌。李富贵忘记了害怕,忘记了身在何处,他迷迷糊糊地往当路走着。他的舍木会走在路上还是坐在某一辆车里?如何才能够找到他啊?这是个什么地方啊,这么混乱,哪里有老家山村里的宁静呢?在老家,最复杂的声音,也就是风吹过不同的东西,发出的层层叠叠的声响,那是一种很纯粹的声响,哪里会这么喧嚣呢?

李富贵感觉自己被一只很有力的手扯住,拽出马路,一直到了路边上。

一张被怒气扭曲了的脸,冲他恶狠狠骂着,骂了些什么,李富贵耳边轰轰的,居然听不清。

不过心思醒过来了,被拽回现实当中来了。是个警察。警察非常生气,看样子恨不能把这个老汉给一口吃掉。李富贵听出他是在骂自己,不想活就到没人的地方去找死,别在马路上扰乱交通秩序。

警察还警告说你要是再犯傻,就会被车流压成肉泥。

李富贵扭头望着马路,看那些车激流一样消逝,惊出一身汗来,刚才真是够危险的,这么多的车,碾死他一个人就跟死个蚂蚁一样简单。

他脚跟软软的。

眼里一片茫然,他找不到儿子,感觉把自己也给弄丢了。

他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儿子了。如果儿子真在这里不顾性命地卖血的话,似乎也是能够理解的。

当年,十五岁的少年,那么瘦弱,一贫如洗,在这个陌生得可怕的地方,他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啊?原来,他寄回的那些钱,每一分每一厘都是鲜血换来的。而他,虽然很节俭地过着,有时候还是会花掉一些钱的,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那些钱,都是鲜血换来的,一滴一滴的血,得多少滴才能换来一毛钱,一块钱,甚至更多呢?

李富贵沿着马路牙子茫然地走着,茫然地寻觅着,渴盼能遇上儿子,渴望出现奇迹。

这样的寻觅坚持了六天,奇迹没有出现,他熬不住了。口袋里的干粮坏了,长出很长的绿毛。他饿得走不动时狠着心咬几口。即便是这样的干粮,也剩下不多了。这里没有回民饭馆,他打问过,没找到。冷水加发霉的干粮,他很快就坚持不住了。

李富贵决定回去。再这样下去,一把老骨头可得丢在这地方了。

他重新回到火车站,买了北上的车票。

半夜,火车走动,咣当咣当声不绝于耳,单调枯燥,李富贵蜷缩在车厢里的一个角落,又饿又困,浑身酸疼,疲倦,连心里都是说不出的疲倦。

窗外是黑乎乎的夜,一些树木庄稼的黑影子擦着火车,在不停地倒下,倒下,李富贵那么清晰地感觉到,他把儿子丢了。不是刚刚丢失,而是在十年前。丢在了南方那个城市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个吃着苦苦菜长大的孩子,他把自己给弄丢了!

李富贵神情黯然地回了村。一个人在炕上躺了好几天。邻居家女人不忍心,端过几回饭,他吃不下,饭放冷了,才昏昏沉沉爬起来扒拉几口。

世事是怎么啦?他活了五十多岁,一直活得兴兴头头的,就是穷,也没什么怕的,吃糠咽菜,也是能够熬过去的,况且现在的人,起码肚子吃得饱了。儿子咋就把钱看得这么重呢?连命也不顾了。现在钱是不缺了,儿子手头有多少他不知道,单是这几年他寄回来的,李富贵存在银行的折子上,两万了。李富贵苦了一辈子,哪里敢梦想有一天能拥有这么多的钱呢?他就很高兴,这些钱给儿子说媳妇不用愁了。现在的女子,虽说彩礼高得吓人,不过,他攒的钱,就是把方圆最好看的女子给娶过来,也是绰绰有余的。

现在,一切全变了。钱还躺在银行里,一分不少,但是,一想到儿子为此付出的代价,他心里就疼,疼得说不成。这世道呀,说不成了。

半个月后,李富贵才拨通儿子的电话。

舍木哇,李富贵沉声说,我的娃,你回来吧——

你怎么啦?病了吗?舍木听到父亲的声音不对劲,急忙问。

李富贵梗着脖子说病了,严重得很,你要再不回来,怕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

舍木不说赶回来的话,电话那头沉默了,李富贵只听见吱吱的电波在耳边流淌。半晌,儿子声音软软传过来,你再等等,等等好吗,我很快就能挣够钱,等挣够了就回来。

电话挂了。再打,关机了。

山里的日子永远是那么悠然,寂静。干完活倚在树下歇缓的时候,李富贵就禁不住走神,眼前老是显出深圳的情景,感觉就像做了个睡梦,梦里在那个光怪陆离的地方走了一遭,醒后,依稀记得一些情景。那么高的楼,一幢一幢,实压压的,遮天蔽日。那么多的车,搬家的蚂蚁一样,来来去去,拥挤不堪,把人眼前都看晕了。那是个怎样的世界啊,那里的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呢?他不知道,他一辈子在山里生活,只是在那里的大街上流浪了一圈儿,就几乎把自己弄丢了。儿子呢,他的舍木,那么小就出去了,十五岁的少年,身上只拿着七十块钱,在那里经历了怎样的坎坷与磨难,有谁知道呢?

总之,他的舍木,一个山里娃,是迷失了,他把自己深深陷人那个奢华富裕光怪陆离的城市里去了。

李富贵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不爱和人打交道,整天守在地里干活,没事了背个背篼上北山,去铲苦苦菜。他家的场地外面,都晒满了苦苦菜。

那是一年零七个月后,一个下着毛毛雨的天气,李富贵的儿子终于回来了。他雇了一辆小车,将他一直拉进了村。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并不是为了显摆,而是实在没力气自己走回来。李富贵蹒跚着打开门,儿子被人搀扶着下了车。李富贵没有去扶儿子,他看着眼前瘦得像一根竹竿的儿子,神情茫然极了。儿子也一脸茫然。最后,李富贵把儿子拖进了家门。

舍木得的是什么病呢?李富贵不知道,他要带儿子去看,说县上不行,就去省里。舍木摇摇头,坚决不去,说没用的,深圳那样的地方都没用,这种病,目前世界上还没办法治。是绝症,没救了。舍木说,舍木显得比父亲平静。

舍木说他在最后的时候赶回来,只是为了陪陪老父亲。

舍木的病情在急速恶化。李富贵日夜看着儿子在眼前一点点走向死亡。

乡亲们都来看舍木,大家拿来了各种各样的吃食,都是乡下人亲手做的,凉粉碗坨,千层油饼儿,摊鸡蛋,腌韭菜,舍木一样一样尝着,每一样都只是吃很少的一点儿,还会吐出来。他还是很认真地吃着。忽然呜呜地哭起来,说小时候我要是能吃到这些,这些年我就不会把钱看得那么重,不会连性命都搭牵上啊。我穷日子过怕了,就只想活得好一点儿。

李富贵默默看着儿子。最后抱出一抱干苦苦菜,挑出完好洁净的,开水濯了,拌出一碟子来。舍木吃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说你带我上山,我们去铲孔雀菜。有多少年了,没去铲孔雀菜了。

李富贵背着儿子爬上了北山。

二十九岁的舍木,已经轻得像一把干透的柴火,李富贵只是缓了两回,就爬到了山顶上。三月,苦苦菜还没有出苗。只有一些冰草芽儿在风里晃。儿子四下里看了看,抓一把泥土,闭上眼,在鼻子底下闻。一脸陶醉,呵——永远睡在北山脚底下,这么干净的风吹着,和乡亲们做伴儿,多好啊。

又说,炕席底下有一张存折,钱都在里头,你……

李富贵默默听着,什么都没说。

日暮时分,父亲背着儿子向山下走去。

舍木在下山的路上咽了气。

舍木的葬礼很简单。

李富贵没有如大家预料的那样,儿子一走,就爬不起来了。

他一直顽强地活着。种着附近的几亩地,养了一群羊。和大家一样,春种秋收,冬天坐在窗口看雪花儿。每年五月,万物竞长的时节,他会背一个小背篼,上北山去铲苦苦菜。

这一年,村上要建一所小学校了,庄里人自然都高兴,这下娃娃们再也不用跑上十几里路程去读书了,可少受多少苦啊。学校动工那天,全村都去现场看,李富贵也去了,他放下背篼,搓着手上的泥,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淡红色的本本交给队长。接着,队长向大家宣布,李富贵老汉要为学校捐款,十五万。他希望学校建得漂亮点儿,早一天开课。

村庄里的人那个吃惊呀,再打量李富贵,那老汉还是穿得那么旧,那么朴素,背着背篼,握着铲子,正往北山上爬去。

抬头望北山,但见山顶上山腰里,一片片碧绿的苦苦菜,正在迎着风,起劲地晃动着它们小小的叶片。

风势一紧,满山洼都是绿色的小手手,在欢快地拍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