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绣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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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绣鸳鸯(7)

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一天终于来了,她倒觉得压在心上的一盘石磨落了地。

我父亲在震怒之下摔打着家具,把一个洋铁盘子砸了,是毛主席时代生产的东西,坚牢得固执,我父亲摔了好几次都摔不破,他干脆提起一把椅子用木头腿子去砸,砸出刺耳的声响。

我妈后来回想说我爷爷听了她的一番话之后,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端起桌子上奶奶刚给沏的茶水刺溜溜喝,喝一口,眯上眼睛,似乎在沉思什么,再喝一口,不松手把一缸子水喝完了。这时候恰好我父亲把那个洋铁盘子砸扁了,白色的瓷釉一片一片掉下来。

奶奶牙疼一样咝咝地吸着凉气,我妈说她不是牙疼,而是在心疼那个盘子。

我父亲忽然就冲着奶奶发火了,怒吼道:都怪你,坐在家里守着一个女儿,现在肚子都大了,你还啥都不知道,没这本事当初为啥生养她?现在好,一个大姑娘家肚子大了,这是拿鞋底子扇我们的脸呢!扒我们的祖坟呢!

奶奶闭上嘴,一声不敢吭。

怒气转了个方向,冲着爷爷了:不能光怪我妈一个人,还有你的份儿!当初为啥收留他,冻死饿死关我们啥事?偏偏就你发善心,放在家里好吃好喝老子一样伺候着,临了咋啦,弄了个屎盆子扣在你老人家的头上了!

爷爷咣咣地咳嗽着,半天才把气喘匀,嘘嘘地说:谁能想到呢,看着嫩嫩的,还是个没长大的娃娃嘛,万一遭罪死了,咱也看着不忍心嘛,猫儿狗儿都是一条命,这还是个人嘛。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咋能看出他品行不端呢?

说来说去问题的关键在于姑姑的肚子,眼看着那肚子就要藏不住了,传出去不仅是臊了一家人的脸面,更重要的是她的名声和今后一辈子的着落问题。

第二天我父亲去了趟集市,回来将一个小纸包交给我妈,晚上我妈推开了偏房的门。

这是打胎药,打了对谁都好!我妈说。说完咣当一声关上门走了。

姑姑展开纸包,借着灯光看,很小的几个白圆片,闻上去没有味道。伸舌头舔舔,也没有味道,不苦,也不甜。

姑姑把纸包放在枕头边,拿起针线来,她忽然很想绣花,把那一对儿鸳鸯绣完,绣成完完整整的一对,叫它们永远荡漾在一池清水里,交颈衔尾,亲密依偎,永不分离。姑姑飞快地走着针,一幅鸳鸯戏水图在她的脑海里绣成了,画面鲜艳,风光旖旎,好一团相亲相爱成双成对的风光。

姑姑抓起药片脖子一扬往嘴里扔去,门忽然开了,我妈带着一团风冲进来,一把打掉了姑姑手里的药片。我妈攥住姑姑的手说我想好了,这个娃你不要打,生下来,生下来我拉扯!

姑姑的身子像被人抽去了骨头,立时软作一团,顺着我妈的身子缓缓跪倒。

十年后,我的弟弟尔卜杜能自己背着书包去村小学念书了。他有一张俊秀的女孩脸,皮肤远比我这个姐姐细白。他性子好动,顽劣异常,但同时胆子很小,如果某一天傍晚放学回来后他猫着腰溜进大门,躲在厨房里再也不出来,那么你就知道他又闯祸了,揪了女同学辫子或者欺负了某个比他小的同学。

这时候我父亲的脸就会黑下来,悄悄地骂我妈,我妈不吭声,听上一会儿,还嘴说,你叨叨够了吗,他就是个娃娃,还碎嘛,长大了就会变好。

父亲苦笑了,忧心忡忡地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呢,我总觉得他和那个人有点像,说不定以后也是那样没良心的人,我们还指望他将来养老呢,你觉得能靠得住吗?

我妈说,去去去,该愁的不愁,尽愁的是癞蛤蟆没球!尔卜杜是我的娃,和那个狼心狗肺的没关系,没一点儿关系!

话是这么说,但在最后我妈还是叹了一口气。

我爷爷的十年忌日上,一些平日里较少来往的亲戚都来了,包括远在北边川区的姑姑一家人。

看见姑姑的那一眼,我觉得恍如做了一个梦,做梦之前我六七岁,夏天不穿鞋,光着脚丫子满世界疯跑,冬天鼻孔下永远拖两根比葱根还长的乳白色鼻涕……这一觉醒过来,已经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了,个头和我妈一样高,人人见了都说我长得像女儿时候的姑姑,一样的眉眼一样的举止……

姑姑却老了许多,显得邋里邋遢的,怀里抱着半岁的儿子,身后跟着两个女儿。

……这一场梦里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首先是姑姑躲在我家的后窑里生病,是一种叫女儿痨的病,大人们说能传染的,所以姑姑从此不再出来走动,白天和夜晚都待在那个土窑里。

那段日子真是难忘啊,给人感觉我家的头顶上严严罩着一层阴云,让我们活得心惊肉跳,寝食难安。爷爷也病了,躺在炕上一口一口咯血,奶奶寸步不离地伺候着。我妈在担水的时候,割草的时候,赶集的时候,庄里的女人们总是喜欢问:咋不见你家拜拜呢?我妈大声叹一口气,说病了,病倒了,连出门走动的力气都没有。女人们缠得很,追问:啥病这么厉害,看了吗?我妈面色不改,答:女儿痨,也就是痨病,看了,医生说叫在家里缓着去,还不能乱跑,给人传染呢。女人们将信将疑地点着头又摇着头,谁也不知道她们心里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

我妈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天气还没有转冷,她就早早裹了个老棉袄,把人围得鼓鼓囊囊,行动不便。谁都能看得出老棉袄下挺起来的大肚子。

有女人见了问:快了吧?

我妈一手撑住腰,声音响亮地应:快了,快了,出不了腊月的门。

也有人闻风跑来向我妈询问我妈的病在哪看好的?

我妈就耐下心告诉他们新疆有一个叫特克斯的地方,那里有个乡间名医,专门给人看不能生育的病。

有些人问得很细,比如名医是男是女,年纪多大,长相如何,脾气怎样,看病的过程如何,都吃啥药,苦不苦,收费贵不贵,等等。

我妈便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说了无数次的话,连我也能说上那个新疆名医的样子来了:女人,中年,额上有个大肉瘊子,脾气很倔,爱骂人,收费很贵,草药很苦,等等。

晚秋时候一个淫雨霏霏的傍晚,暮色已经落下来了,家里气氛忽然怪怪的,我妈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往后院跑,我要跟进去瞧究竟,被我妈赶出来。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莫非姑姑的病严重了,我问妈我姑姑要完了吗?我要见见她!我妈说不许胡说,她能熬过去的。睡你的觉去!

我哪里睡得着呢,躺在枕头上忧伤地想:要是姑姑的女儿痨好不了,真的完了,那么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姑姑了,这世上疼爱我的人就少了一个。姑姑为什么要得女儿痨这么可怕的病呢?得点别的什么病不好吗?

第二天我还在睡觉,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跑出去看,几个本家的奶奶大妈都来了,围在我家厨房门口,厨房里有什么好看的?我跑进去,厨房炕边挂了条床单,窗帘落下来,炕上黑乌乌的,但是很暖和,一股腻腻的味道在空气里流淌。我妈伸展开身子睡着,旁边的被窝里睡着一个小人儿,本家奶奶们要看,就揭开被角看,我也乘机看,头和脸都小小的,肤色红红的,像一个不大的红皮洋芋,还像刚剥皮的兔子。这就是弟弟了,我想摸摸他的脸,我妈拦住了。

奶奶在给爷爷喂米汤的时候,叫他给娃起个名字,爷爷把咽下去的米汤吐出来,流到了脖子里。

奶奶说:只能这样了,还有啥办法呢,好歹是一条命啊。

爷爷摇摇头,慢慢吐出一个经名:尔卜杜。

我妈成了月婆子,奶奶一个人又伺候爷爷,又伺候月婆子,真是忙坏了。三天了,我妈的奶还是没下来,我妈当着我几个本家奶奶大娘的面露出她一对儿软乎乎的乳房,揉搓着说当年生了头胎是有奶的,这一胎咋就没奶了呢?

其实娃娃的奶水我妈早准备下了,一只奶山羊养在后院里,一包奶大得喜人,奶穗子都要垂到地上了。

奶奶一早一晚撅着屁股挤羊奶,放在火上烧滚了,我妈给尔卜杜喂。

奶奶忙,叫我给后窑里的姑姑端饭,我双手端个小瓦盆慢慢走进后窑,姑姑睡在炕上,我看见她瘦了,脸没有血色,姑姑拉住我的手问我妈生的娃乖吗,长得像谁?

我想也没想,就说像我,我的亲弟弟嘛。这样说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很骄傲,感觉这个弟弟的到来将我妈多年不生的遗憾都弥补上了,她终于能挺起腰板活人了。

姑姑摸摸我的头发,什么都没有说,眼泪淌了下来。

一个月后,我弟弟满月,家里办了个不大不小的满月席,我妈系个围裙下厨,姑姑也出来见人了,人清瘦了很多,连笑容也寡淡了,望着人淡淡地笑,也不怎么热情。亲戚们都感叹说这女子叫病害呆了,没有过去机灵了。

满月席过后不久,爷爷就病故了,他在临终前把一只手抬起来,固执地抬着,指着姑姑站立的方向。我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父亲将姑姑拉到窗户前,他自己站到姑姑站过的位置,爷爷喘一阵气,指头慢慢转了方向,转向窗户跟前,依旧指着姑姑。父亲将姑姑推操到爷爷枕边,姑姑怯怯地伸出手,爷爷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东西,一把抓住姑姑的手,攥得紧紧的。姑姑细瘦如柴棍的手显得说不出的单薄,脸面也瘦得吓人。爷爷抓住姑姑的手,却说不出话来了,眼睛朝上瞪着,看着姑姑,浑浊的眼神里写满了焦灼,似乎要给姑姑说什么,脖子扯长了,就是无法说出,只能艰难无声地挣扎着。

我父亲说:拜拜啊,大是放心不下你,有扯心呢,你给他说几句宽心话吧,他听了才能放心地走。

果然,我们看到爷爷的眼皮闪了闪,似乎在做肯定。

姑姑的身子颤抖起来,像筛糠一样,她紧紧咬着牙,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地颤抖。

爷爷终究没有等到姑姑的话就咽了气。

爷爷的身子停放在地上,姑姑看着一张新线单子将爷爷苫住了,忽然扑倒在地,抱住一个胳膊哭起来。一口气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晕过去被大家抬到了炕上。

爷爷的百天忌日上,姑姑出嫁了,是村东头王天福当的媒,王天福年轻时长得英俊,在外面胡跑,钱没挣上,却拐来了一个外地媳妇。这媳妇的娘家在北边,据说那里生产水稻。产水稻地方的人怎么会看上我们这山沟里的女子呢,是有原因的,我这姑父是个老实人,有多老实呢?他一个人去集市上买不回东西,不认识钱,只会埋头下苦。这姑父我只在姑姑出嫁那天见过,穿着崭新的衣裳,见了人热情地笑,你冲他笑一笑,他就乐坏了,捡了天大的便宜一样,嘿嘿直乐,乐起来没完没了。

娶亲的队伍越过山口去远了,我父亲将姑姑住过的偏房清理了一遍,从一口旧箱子里翻出一个包袱,里面卷着一包花线,几块子白缥布,有的已经绣了图案,有的绣到半途上停止了,还有两块刚刚画出底图,没来得及绣上去。父亲将白布一片片展开在奶奶的炕上,我们围着看,每一块布上的画面都是鸳鸯戏水,轻柔的水波,圆润的荷叶,尽情绽放的荷花和娇羞地合拢着身子的花苞儿,缱绻踟蹰的鸟儿……

我父亲抖搂着布片说,拜拜啊,你咋就这么傻呢?说完,揭开火炉盖子,将这些绣品一样一样投进去。火哗啦啦燃着,明亮的火光从火炉盖子的缝隙间蹿出来,像一个饶舌的人在不断地给我们说着什么。最后,我父亲将一副绣花绷子和两枚绣花针也投了进去。奶奶在炕上坐着看,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尽管火一直很旺,屋子里却一点也不暖和,给人说不出的冷清,好像姑姑这一走,把家里的欢乐也给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