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坐言起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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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这是市场化的时代。我们处在无所不在的市场中,不是这个市场,就是那个市场,不是和这个人做交易,就是和那个人做生意。影片给我们很大的欣慰,毕竟,女孩和老板是两厢情愿,谁也没有强迫谁,都是自主的市场主体。

然后,刘苹果上场了。她酒后乱性,老板趁虚而入;她发觉后先是抵抗,后是半推半就,再就是欣然领受了。若不是她那当油漆工的民工老公在窗外出现,刘苹果的这场****会成为一个秘密,一个她自己在暗夜独自回味的秘密。秘密不是不可告人,就是别有风味。对刘苹果来说,不可告人只是对丈夫而言,别有风味则是对自己而言。

那个民工丈夫愤怒了。他觉得属于自己的东西让别人平白无故地用了。刘苹果是他的,属于他的,只能为他所用。老板怎能说用就用呢?不行,老板一定得掏点银子。至于刘苹果是不是因此被玷污了,不干净了,丈夫倒没有怎么去想。

老板无意掏钱买单,刘苹果的丈夫去找老板娘讨说法。老板娘说,你不是要讨个公平吗?很简单,他用了你的妻子,你也用他的妻子好了。于是我们看到老板娘欺压在年轻的民工身上,拼命地压榨和享受。说实在话,老板娘给人的印象,比老板坏得多。老板始终是做生意,谈交易,表现得很讲道理。老板娘则有很多仇恨,很多不平。这一点上,她和年轻的民工有点相似。他们都有一种讨债的心理。

说到这里,你们可能会有些不解。那不奇怪,你们看的是《苹果》,我看的是《迷失北京》。《苹果》是《迷失北京》的删节本。我没有看过《苹果》。与其说《苹果》删去了什么,不如说《迷失北京》删去了什么。一切增加都是删节,反过来说,一切删节都是增加。《迷失北京》里的裸体镜头,可笑的成分、闹剧的成分远远大于色情的成分。不是所有的裸露都意味着色情。一些时候,裸露恰恰是反色情的。洗浴中心里顾客和服务员之间的调侃是暧昧的,但不色情。相对来说,老板和刘苹果之间的****符合我们对自然的理解,是反色情的,老板娘和苹果丈夫之间的****则多一些文化和历史的成分,一些文明的成分,其中,施虐和受虐同时得以反转。

我们看到,刘苹果的体貌和眉宇之间没有丝毫乡村的痕迹,她已经彻底地融入都市,已经艺术化了。她喜欢都市,也适应都市,都市是她的家,她是都市的一员。我们不能说这部影片表现了民工在都市里的不堪遭际。苹果是民工,苹果的丈夫是民工,老板又何尝不是民工呢?倒是老板娘不怎么像民工。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取《迷失北京》这个名字。谁迷失了?与其说那个名字叫做刘苹果的女子迷失在北京,不如说她的民工丈夫迷失在北京。老板自觉迷失,是在DNA鉴定出来之后,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被那个民工耍了,可他还是想要孩子。迷失而迷茫的是老板娘和那个年轻的民工。刘苹果最后的迷失显得稀奇古怪,倒是提醒我们,迷失的不是别人,而是导演,是摄像师,摇摇晃晃的镜头体现的正是他们的摇摆不定。

不要说什么乡村迷失在北京,也不要说什么中国迷失在市场化的进程中。刘苹果的那个小姐妹,因为不适应洗浴中心里客人的骚扰,被老板辞退了。结果是游离于市场化之外,被黑社会洗劫并杀害。洗浴中心是市场化的象征,不适应它,结果一定是悲剧。这里,黑社会仅仅是一个隐喻。只有适应市场化,欣然加入市场化,才能很光鲜很坦然地活着。

《苹果》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影片,这里的现实主义,不是批判的现实主义,也不是革命的现实主义,当然更不是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若勉强命名,可以称作平心静气的现实主义。现实的都是合理的。适应它,接受它,你会很愉快。一切的对抗都是没有希望的。除了莫名其妙的结尾,刘苹果一直是懂得这个道理的,所以她很快乐。一些读者不喜欢这个片子,是因为活在以往的现实镜像里,把当前的现实视作非现实,或者就是活在他们自己的现实里,不了解刘苹果有刘苹果的现实,老板有老板的现实,每个人都有他的现实。没有大一统的现实,只有你的,我的,或他的现实。各种各样的现实拼贴起来,才构成生活的全景。但拼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缝隙是难免的,错位是难免的。

说过电影《苹果》,再说说我们吃的那种名叫苹果的水果吧。苹果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我很小就吃,在记忆里,是和黄瓜、土豆、茄子一类同时吃的。那时主食以黑面和玉茭面为主,蔬菜瓜果方面却没什么限制。村子里有个很大的果园,据说先前是水库,就是五十年代大修水利的时候挖的大坑,不知什么时候起,不再用来蓄水,栽满了果树。苹果谈不上多么好吃,只是外观比较诱人,圆圆的,红红的,或者青里透红,或者红里带青。

可能是从小吃多了的缘故,考上大学后,就很少吃水果了,没有买的习惯,也没有吃的习惯。现在晚饭后,妻子每每和孩子一起享用,我都视而不见。苹果和我所有关于乡村的记忆一起,都退居到情感的深处,我轻易不会碰撞它,它也不会打扰我。

好了,《苹果》就说到这里。

没有结论的结论

今天我们来谈谈结论这个话题。谈话和讨论时,听者往往希望很快拿到结论,至少,在经历了或长或短的阐释之后,言者得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这个作者究竟想要说啥,那本书到底要告诉人们什么道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自诩在后现代的泥潭里浸染有年,时不时地,我还是落入结论的沼泽,似乎不得出一个结论来,不把结论展现出来,自己所有的阐述就都是一笔糊涂账,不是多余就是废话连篇。

很多年前看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往往性急地翻到最后,先了解结局,然后再回到开始一一读过。在这样的阅读中,自己不再是为未知而焦虑的读者,倒像是先验的作者,一切都了然于胸,运筹帷幄。再早一些,小时候看电影,稀里糊涂时就急不可耐地询问大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共党谁是国军,获得答案后才能踏踏实实地接着看下去。

很多年了,很难说这种心理有多大改变。说到底,就是人们都希望获得保障,在故事展开之前,在人生展开之前,获得即使不充分也至少是必要的保障:我得知道以后是怎么回事,得知道这条路走下去,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沿那个河边走,又能看到什么样的风景……如果最后走到悬崖上,那将是怎样的绝望啊。所以,必须对结论有所知,哪怕略知一二。

一些宏大的理论这时就发挥出优势,它们展现给人们必然性和规律。在这种图景中,社会发展是有规律的,历史是有命定的道路的,按照这种图景的指示,会获得圆满的结局,真的、善的和美的结局,个人的幸福和世界的幸福都蕴含其中。这种理论和神学无异。与之相比,那些在必然性和规律面前躲躲闪闪的理论,简直就不是理论了。于是,当代有一个恰当的词:话语。话语,就是围绕某个东西,东说西说,滔滔不绝,却又始终不对这个东西说点什么,就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又一层,那个内核总是迟到,一再地迟到。后现代说,究竟有没有所谓的内核,不得而知。

上课时,我常常谈着谈着,连自己都觉得迷惑:就这样谈下去,哪里是尽头呢?总是有很多的话说,概括和总结性的内容总是出不来。我多么想告诉你们“一二三”啊,第一如何,第二怎样,第三不过如此,我相信有很多同学在等待“一二三”,有了它们,同学们才会心满意足:哦,总算捡到点成形、成型的东西。可是,实在是遗憾,这种遗憾让我自己都难免羞愧。我所能摆出的“一二三”,只能是门外的“一二三”。譬如,讲述葛兰西时,我充其量说出走近葛兰西的方式和方法,至于葛兰西的概念、命题和思想如何概括,我实在是力不从心。我不能说我懂葛兰西。我怎么可能懂得他呢?这和他的伟大及我的渺小无关。

无论哪个文本,一旦有了结论,就变成死东西了。为了生活的需要,我们需要有暂时性的结论,但始终要明白,这些结论只是暂时性的。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我们对事物对世界的认识不断在深化,不如说不断在变化,只是变化而已。深化、细化一类的言辞都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生活在不断地持续,在严格的意义上,每一天都是不同的。故事需要不断地展开,我们对既有故事的解读每次都是不同的,我们自己叙述的故事则始终面临着未知的命运。因此,我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们孜孜不倦地探索,我们苦心孤诣地编排情节。

结论总是迟迟不到。对结论的全部渴望,促使我们不断地推迟它的到来。没有结论就是最好的结论。当然,这样说时,结论也就不再是结论了。或者是意识形态,或者是乌托邦,结论非此即彼,亦此亦彼。

故事与人生

幼年的雨天或者傍晚,坐在农家小院里听爷爷讲故事,是很享受的事。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一个又一个,央求爷爷不住地讲下去。

故事把我们的心带到广阔的世界,带到古代,带到我们不曾想象的地方。听故事就是好玩,在玩具极其稀缺的童年,故事就是再好不过的玩具了。只要爷爷张口,玩具就在我们的耳边。至于有没有道理,有多少道理,谁知道呢?即使很有道理,稀里糊涂的我们也难得明白。

渐渐大了,自己识字了,开始读故事书。书里有大大小小的故事。起初沉迷不已,再往后,渐渐就不满足了,不屑一看,转而为道理所吸引。和深深浅浅的哲理相比,故事实在是“小儿科”。学过多年哲学,获得博士学位之后,我若说故事的哲理性多么强,可能连自己都会脸红。

最近,常常想起儿时听过的故事,觉得其中透露出许多东西,远非我们曾经以为的那样简单。就譬如说《小马过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