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坐言起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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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给一个新生的建议

一个本科新生在邮件里说:“开学一个月,对于哲学这门学科有了初步了解,哲学确实能使我提高,可是,对于未来还是有许多迷惑,还是没有一个好的人生规划,您是我的老师中年龄与我最接近的,希望能在人生的发展方向上给我一点建议。”乍一看这请求,我难免恐惧。大学毕业后在中学任教三年,博士后出站后在大学里任教,也算有一些年头了。为了上好一门课,自己苦心孤诣;为了学生的学位论文,也会像模像样地提出建议,可谈到人生规划,似乎不曾有谁如此严肃地向我咨询过——这实在是一个大大的难题。

大学阶段远不同于以往。从小学、初中到高中,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从好的小学读起,考取好的初中,再升入好的高中。这样的话,如果不是特别的意外,肯定会被知名大学录取。在小学和中学阶段,课本是主要的学习材料,上课认真听讲,课后把老师布置的作业仔细完成,平时考试、期中考试、期末考试就会取得优异成绩。条件如果允许,再参加一些与课程有关或无关的辅导班,学业会迅速提高,文体方面也具备一些特长,素质的全面和课程的重点就都有了保障。经过高考,好学生就“出炉”了,老师、家长,特别是学生自己皆大欢喜。

简言之,从小学到中学,包括高考之内,游戏的规则明确,铁板钉钉,学生的任务就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上什么课,用什么教材,各种各样的题型,考试的方式,选拔的标准,这些都一目了然,无需学生的思虑。而大学不同,从本科开始,尽管有课程设置,但课程已经划分为必修课、选修课,必修课又进一步分为类型必修和专业必修,选修课又分为必选和限选。所以,从第一个学期开始,你必须自己确定自己修什么课,不修什么课,先修什么,后修什么。学分就是那些学分,但对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班级的同学来说,不再可能像小学、中学那样,每门课的教室里都是同样的面孔。每门课都有教材,但仅仅倚靠教材是不够的,哪怕你背得滚瓜烂熟,哪怕你因此取得高分,也不能表明你学习优秀。每门课除了教材,都有相当数量的参考书目。就我个人的经历来说,每门专业必修课至少要读三到五本书。若是知识的消化系统良好,“吞吐量”大,可以每个星期翻阅一本书,并写出读书笔记。这样算起来,若一学期修四门专业必修课,就大致需要阅读四十本书。

举个简单的例子吧。譬如“西方哲学史”课,除了那本书名为《西方哲学史》的教材,古希腊罗马哲学、中世纪哲学、近代哲学、现代哲学,都有大量的经典,一本本读过断不可能,但选篇、选本总得读一些,怎么也得读几百页吧。此外,老师指定的教材只能是一家之言,你总该看看别的《西方哲学史》。国内的有那么一些,国外的有罗素的、梯利的、文德尔班的,等等,不管学业多么紧张,每种翻翻前言和后记总是必要的。还有,就是国内学术界在哲学史方面的研究进展,借助于专业期刊,也多少会有一些了解。在这些步骤之后,才有资格说:啊,“西方哲学史”这门课,我修过了。

在大学阶段,外语学习至关重要,值得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除了把小学以来学习的英语进一步巩固提高,作为哲学专业的学生,应该把德语作为第二外语。黑格尔好像说过,德语是唯一适合哲学的语言。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哲学的危机很大程度上源于“哲学的罗马性”,即哲学继承了罗马——拉丁文化而遗忘了希腊这个真正的起源,误入歧途。海德格尔很接近黑格尔,认为哲学从根本上与言说它的语言本质关联,只有德语与希腊语具有内在亲缘性,因而德国哲学将独享思想的荣耀。海德格尔这种观点,法国人可不乐意。若果真如此,“法国哲学”这个称谓还有意义吗?还有身份与合法性吗?远的不说,20世纪60年代可是法国哲学的辉煌啊。法国语言学家和思想家会说,德语在起源上并不比法语以及其他拉丁语族更接近希腊语;语言本身并不能穷尽思,没有哪种民族语言可以独享哲学的特权;法语在言说思想的同时比其他语言更注重“讲述的文学性”,从而与思想本身形成强大的张力和互动关系。由此,法国哲学显现出巨大的创造力。要学习法国哲学,就得学法语吧。还是那句话,翻译总是成问题的。中译本可以读,英译本可以读,原本更得读。

高中阶段,同学们就知道这样一个说法:哲学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概括和总结。是非曲直先不去说它,至少提示我们,知识面要宽泛,方方面面的书都要读一些。何况,目前的大学教育本身就强调“通识”。《易经》中说:“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中庸》中说,做学问应“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博学多识就可达到出神入化,融会贯通。《论衡》中说:“博览古今为通人”,“通人胸中怀百家之言”。博览群书,方能知自然人文古今之事,博学多识,方能通权达变,通情达理。西方文化中通识教育思想同样也很古老,亚里士多德主张“自由人教育”,他的对话式、散步式、讨论式的学科教育,被称为吕克昂式逍遥学派。由马修·阿诺德倡导的现代大学“通识教育”影响广泛,逐步获得世界知名大学的认同。较早开展自由教育的耶鲁大学倡导学生选修人文艺术课程,哈佛大学在通识课中极力打造通识核心课程,在教育计划中倡导文理交叉,芝加哥大学实施“名著课程计划”,所有这些,都试图把“全人类的文明经典”介绍给学生。近年来,中国大陆和港台地区的高校也努力促成通识教育,增加学生知识的广度与深度,兼备人文素养与科学素养。

立足通识教育的基础,最好在某些方面有所发挥,譬如,从事诗歌和小说的创作,参与演讲和辩论,在社团组织中大显身手,利用节假日在校外兼职,等等,这些,都是值得尝试的。

我上面说的这些,无法对同学的人生规划提供帮助,只是就大学阶段如何学习,谈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确,就是,在遵纪守法,遵守校纪校规的前提下,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经营自己的大学生活。和以往的学习阶段相比,在大学里,多少可以自己制定自己的游戏方式了。积极、快乐、认真,踏踏实实地做事情,能否成功以及什么是成功不是那么确定,但至少你四年后可以坦然地说:大学,我来过了!或者嘴角轻轻一撇:大学,不过如此!

额外的总结

上午一二节有课,从8点到9点半。扯到9点多一点,感觉该说的都说了,无话可说,就问同学:大家有什么问题啊?冷场三分钟,一个男生举手,我点头示意,他站了起来:老师,你能不能总结一下这节课的内容啊?我天,差点晕倒。这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

学生的意思我明白。从小学到中学,比较习惯的课堂是这样子的:老师在黑板上写出主题,然后一二三,分门别类,条分缕析。学生一路听下来,就有了完整的印象:关于这个问题,啊,是这样子的,如何如何定义,怎样怎样分析,结论就是这些。好了,这节课就是这样。有明确的知识点,有明晰的思路,还有明确的结论。考试时问到类似的问题,稍微变通一下,就可以对答如流。

我的课截然不同。自夸点说,我喜欢讲故事,情节是否新颖动人不好说,但讲故事的决心是蛮大的,也有知识点,但它的用途是启发,而非填鸭。每节课当然要谈一个话题,但谈论的目的不是提供唯一的思路和答案,而是各种可能的思路和方案。讨论之前模糊的话题逐渐明朗,问题意识一一呈现,而非答案明确无误。原本就没有什么答案啊,我怎么可能拿出答案?岂止我拿不出来,柏拉图、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德里达也没拿出什么一劳永逸的答案吧?!

哲学就是这样。所有哲学的课程,都是为了这样一个主题:什么是哲学?从本科到硕士,再到博士,再到哲学教授,一再追问的就是这个问题,无始无终。没有哪个哲学行当的人会说:啊,我终于弄明白了,哲学就是这样,答案已经出来,你们不用再思考了。

今天的课上,我谈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东西。我们进行哲学思考,总是从自身或周围具体的现象出发的。首先是情感反应,或兴奋或愤懑,或喜悦或悲哀,然后是是非对错美丑的判断,这个人是好人,那个人是坏蛋,这个事情这样是不对的,那个政策是恰当的,这个女子很漂亮,那个男人很丑,诸如此类。接下来需要思考的是,何谓对何谓错,何谓真何谓假,何谓美何谓丑,这时,才算开始了哲学思考。此后的一个层面,是对宇宙、社会和人生意义的思考。人为什么要活着?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爱恨情仇究竟为哪般?四季轮换又是为了什么?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宇宙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都是关乎生命的学问。

就是这些内容,很简单。在具体阐述的过程中,我不时谈到现实生活中的一些事例,自己某时某地的经历,哲学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哲学思考应该始于对日常生活的敏感。没有必要的感觉,怎么可能做哲学?课堂上有几位外地来进修的老师,他们听课比较专注,似乎能体会到我讲课的用心。这时就想,做哲学需要人生的阅历。

把每个议题都讲成故事,意义就不再局限于这个或那个知识点了。愿意体会的同学,可以感受到知识点之外的东西。所以,固然我自己可以给每次课一个总结,但学生自己稍稍动一下脑子,来点总结,肯定比我的总结更有价值。何况在我看来,讲故事是我的职责所在,至于总结,说到底是学生的任务。若我一二三都明明白白了,大学生和中学生乃至小学生,还有区别吗?

哲学与深刻

“老师,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适合学哲学,并不是因为是否有兴趣,我好像对很多东西都很有兴趣。只是我是一个很单纯的孩子,或许在很多人眼里已经不叫孩子了,可还是喜欢把自己当成小孩(觉得这样有人疼,很幸福),以前爸爸妈妈希望我生活的快乐一点,从不会给我讲任何黑暗的东西,长大以后因为这样,有时就会被骗,妈妈说可能这就是代价吧,虽然我很阳光,可也会容易受到伤害。小时候看的书都是童话故事,或者那种结局很好的书,那种告诉你只要简简单单的一心对别人好,别人就也会对你好的书,所以我好像真的思维比较简单吧。我思维也比较跳跃,以前一直以为是优点,可突然觉得是不是思维太跳跃就不容易很深入地考虑问题。好羡慕大家看问题比我透彻,越羡慕也会越纠结……老师帮忙解决一下困惑吧,给您添麻烦了。”

这位同学踏入大学哲学系三个月了。上面这段话,包含了四层意思:自己是否适合学哲学;之所以有这个疑问,是因为觉得自个是挺单纯的一孩子;单纯的由来以及后果,譬如说吧,容易受到伤害,思维简单;思维的跳跃性强,不容易深入思考。表面上看,这四层意思环环相扣,一环接着一环,很自然,其中不乏因果、归纳、演绎等推论。有因果、有归纳,有演绎,这不整个一逻辑思考乃至哲学思考吗?怎么能说自己不适合学哲学呢?

做哲学和单纯一定矛盾吗?哲学作为一种专业,有一系列行业的标准,对从业者有一套素质上的要求,有了这些素质,做哲学就比较得心应手。好像没有哪位哲学家说过单纯的人不适合做哲学,也没有哪本哲学教科书规定做哲学必须拒斥单纯吧?我读了很多年书,没有这方面的印象。何况,这位同学所说的单纯,只不过是更多地看到生活中美好的一面、阳光的一面,遇到事情,总是从好的方面想。鲁迅说:“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这位同学恐怕会说:“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善意,来推测周围人的。”鲁迅那样,有他的道理,这位同学呢,也有自己的道理。父母亲撑起一片蔚蓝的天空,让她自由地翱翔,只是,在父母撑起的天空之外,还有不一样的、形形色色的天空,有风雨,有冰霜,偶尔也会乌云满布,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初次遇到这样的场景,怎能不手足无措,惊慌焦虑?这时会埋怨父母吗?父母知道了,会后悔以往的“单纯化”教育吗?

在孩子年幼的时候灌输“人之初性本善”,没有什么不对。但总是这么一句,肯定无法适应社会化的要求。在自己的家里,孩子可以始终是个孩子。走出家庭之后,孩子就是一个个体,独立担当的个体,没有谁一定为他挡风遮雨。那么,在孩子多大的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告诉孩子生活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有大大的好人也有大大的坏人呢?这需要教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方面专家的深入研究。作为父母,应该给孩子一些机会,让他独立做一些事情,可以给出一些建议,但不要包办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