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两段时,我正坐在车的后排,女儿在前排副驾位上。忍俊不禁,读给女儿听,边读边做解释。女儿在学校里听说过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高一个台阶,却对新教科书不以为然,她思来想去,还是小学一年级的课文最好玩。她自己把以前的课本都保存得好好地,放在一个盒子里。这个秋季,她转到另外一个学校,所用课本和原来的学校不同,新学校又没有准备她的课本,于是我求助于同事,他的女儿刚升入初一,不料六年级时的课本已经弃之如敝屣。
把社会进步喻为学生升班,形象生动,易于理解。是啊,读书求学,从初小到高小,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是必然而又必要的过程,只有愚钝的孩子才会一再留级。而且事不过三,蹲守两年还是留级,大概就只有退学这条路了。社会自然应当进步,但和学生升级不同的是,后者业已有一种明确的认知和制度,至于何谓社会进步,它包括哪些因素,有怎样的标准,还是存在很多争议的。即使承认普适价值,如何实施也是有不同理路的。
这个比喻的不妥之处,还在于教科书。学生升级后,使用新的教科书,旧的束之高阁或弃之如敝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旧教科书上的知识,已经被学生牢牢记在心中,消化吸收。对学生来说,教科书的新旧仅仅意味着已知和未知之分,未必有过时和现时之别,而在马君武的上述文字里,社会主义之新和争利制度之旧是相互替代的关系,有了社会主义的教科书,争利制度势必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马君武的误区还在于,弄错了升班和新教科书的关系。学生升班后,复有新教科书使用,而非有了新教科书,就可以升班。姑且承认其时的世界已经升班,开始使用新教科书,也不能由此证明中国也应当使用它。如果有过剩的时间和精力,我们可以翻阅这本新教科书,把它作为课外读物,由学生自由掌握,而不能因为国外使用了新教科书,我们也就必须喜新厌旧。
何谓新,何谓旧,不是那么简单的认定。通读《社会主义与进化论比较》全文,我们不难发现,在时人突出社会主义与进化论差异的时候,马君武强调“社会主义者,不惟不与达尔文主义相反对,且益广其界而补其偏”,以为社会主义和达尔文主义颇多相通之处。上述的比喻也表明,马君武在达尔文主义的视域中理解社会主义,因而亟亟求新:“最新之公理,皆在其内,不可不研究也。”否则,“智识出于寻常学生之下”。
火烧眉毛,心急火燎,迫在眉睫,急不可耐,急赤白脸,形容坐立不安、非常着急的词语,都适用于其时的马君武及和他同样的知识分子。百年之后,我们对于进化,对于社会主义,相对要从容多了,至少不再滥用比喻。
“旗帜鲜明”的源出
应该是在小学的时候,“旗帜鲜明”四个字就深入我心。所谓旗帜鲜明地支持,旗帜鲜明地反对,就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保持头脑清醒,是就是是,非就是非,爱憎分明,立场坚定。直到读高中后,我才知道,“旗帜鲜明”的最初出处是清代钱采的《说岳全传》:“兀术好生疑惑,忙出营前观看,果然依旧旗帜鲜明,刀枪密布,不知何故。”这里的“旗帜”是军旗,“旗帜鲜明”属于描述。
近来阅读《新民学会会员通信集》,看到“旗帜鲜明”字样,疑为无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最初使用。原文如下:
和森兄:
来信于年底始由子升转到。唯物史观是吾党哲学的根据,这是事实,不像唯理观之不能证实而容易被人摇动。我固无研究,但我现在不承认无政府的原理是可以证实的原理,有很强固的理由。一个工厂的政治组织(工厂生产、分配、管理等),与一个国的政治组织,与世界的政治组织,只有大小不同,没有性质不同。工团主义以国的政治组织与工厂的政治组织异性,谓为另一回事而举以属之另一种人,不是故为曲说以冀苟且偷安,就是愚陋不明事理之正。况乎尚有非得政权则不能发动革命,不能保护革命,不能完成革命,在手段上又有十分必要的理由呢。你这一封信见地极当,我没有一个字不赞成。党一层陈仲甫先生等已在进行组织。出版物一层上海出的《共产党》,你处谅可得到,颇不愧“旗帜鲜明”四字(宣言即仲甫所为)。详情后报。
弟泽东
十年一月二十一日在城南。
蔡和森(1895-1931),湖南湘乡永丰镇(今属双峰县)人。他是新民学会的发起人之一,当时在法国勤工俭学。子升,即萧子升(1894-1976),湖南湘乡人。他也是新民学会的发起人之一,1919年赴法国勤工俭学,次年冬回到北京,当时******已回长沙。蔡和森托萧子升带给******的信中,进一步阐述了对组织共产党等问题的意见,******阅后予以回复,写了上面这封信。
这封信表明,1921年初,******即明确唯物史观是吾党哲学的根据,他把唯物史观视作“事实”,与之比较,唯理观就无法证实因而容易“被人摇动”。“被……摇动”,简称“被摇动”,被动语态的使用以及“被”句式显然当时已经出现。******进而批评了无政府主义原理,由工厂需要政治组织推及国家和世界之需要。况且,如果没有“政权”,这里的“政权”当是指纪律严明的政治组织,就不能发动革命,不能保护革命,不能完成革命。从信中看,******清楚陈独秀正在组织政党。他对刊物《共产党》的评价言简意赅:旗帜鲜明。
姑且揣测,正是在五四运动时期,“旗帜鲜明”开始由主谓结构的谓语转为定语和状语,而在作为谓语使用时,也不复有原初的描述性含义,而成为比喻。现今谈到陈独秀,动辄“陈独秀更加旗帜鲜明地提出”云云,大概基于******评语的泛化。
“旗帜鲜明”一词的出现,对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思维方式有极大的影响。简言之,至少有三点:一是二元对立,二是老死不相往来,三是你死我活。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陈独秀也被旗帜鲜明地反对,这恐怕是他万万想不到的。20世纪80年代以来,陈独秀逐渐获得正面的、积极的评价,于是他又变得旗帜鲜明起来,旗帜鲜明地正确起来。不过,上个世纪30年代之后,他老人家已经开始反思早年的旗帜鲜明,“重新觉悟回归到一般民主的道路上来了”。
或许,这可以称作别一种旗帜鲜明。
《共产党宣言》第一句的中译
自1920年陈望道提供《共产党宣言》第一个完整的中译本以来,我国先后有十多个译本出现,相互间有或大或小的差别,这在第一句的翻译上就体现出来。
1920年陈望道译本:“有一个怪物,在欧洲徘徊着,这怪物就是共产主义。”
1930年华岗译本:“有一个怪物正在欧洲徘徊着——这怪物就是共产主义。”
1938年成仿吾、徐冰合译本:“一个巨影在欧罗巴踯躅着——共产主义底巨影。”
1943年博古校译本:“一个幽灵在欧罗巴踯躅着——共产主义底幽灵。”
1949年,莫斯科外国文书籍出版局出版了《共产党宣言》百周年纪念版,正文第一句话:“一个怪影在欧洲游荡着——共产主义底怪影。”
中央编译局1958年译本:“一个怪影在欧洲游荡——共产主义的怪影。”
中央编译局1964年译本:“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
中央编译局1995年译本:“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可以看出,区别在于两个关键词,Gespenst和umgehen.在上述译本中,Gespenst先后被译作“怪物”、“巨影”、“幽灵”、“怪影”、“幽灵”,umgehen先后被译作“徘徊”、“踯躅着”、“游荡着”、“游荡”、“徘徊”、“游荡”。所谓怪物,就是奇怪的东西;所谓巨影,就是巨大的影像、阴影、暗影,影影绰绰的东西;所谓幽灵,就是暗夜里来无影去无踪的灵魂;所谓怪影,就是奇怪的影子。意思差别很大的汉语词汇,竟然成为同一个德语词汇的对等词,实在是很有趣的事情。究其原因,在于(译者所理解的)叙述者的角度不同,情感色彩不同。《共产党宣言》作为“共产党”的“宣言”,是一种自白性的文字,想想看,马克思恩格斯会怎样看待自己及自己的同志?他们会说自己是“怪物”吗?这样说,体现了怎样的一种情感?他们会看到自己的影子吗?他们会觉得自己是幽灵吗?当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完全是局外人的、旁观者的身份,这当然也有可能,其中传达出居高临下,居于历史之外/之上的鸟瞰。至于“徘徊”和“踯躅”,意思很是接近,似乎还拿不定主意似的;“游荡”显得放浪不羁的自在,也有无家可归的可怜。“共产党”究竟是什么,又是怎样的一种表现方式,在不同的翻译中,显示出相去甚远的意象,从中我们或可体会共产党人“自我”的想象和建构。
还要提及的是,成仿吾1978年根据德文重新校译了《共产党宣言》。在第一句话的翻译中,Gespenst,中央编译局译为“幽灵”,成仿吾1938年译为“巨影”,1978年又改成“魔怪”。umgehen,中央编译局1958年译作“游荡”,1964年译为“徘徊”,1995年改回“游荡”,成仿吾1938年译为“踯躅”,1978年改为“出现”。成仿吾还严格按照德文原文调整了中译文的语序,改动的结果是:“一个魔怪出现在欧洲——共产主义的魔怪。”
马克思和恩格斯居然自称“魔怪”,似乎有点后现代的魔幻色彩了。
《共产党宣言》结束语的中译
《共产党宣言》最为鼓舞人心的,是其最后一段,也就是一句话:“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记得我小时候,农村的土墙上赫然刻着红色的十个大字,和一个大大的叹号,每次远远地看到,热血就沸腾起来,似乎伟大的事业在召唤着我赴汤蹈火,纵使粉身碎骨,也奋勇前行。
最近翻看晚民之际的文献,看到20世纪初年国人对《共产党宣言》已有初步的了解,并在文章中有所征引。譬如,1906年1月出版的《民报》第二号上,刊登了朱执信撰写的《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其中《马尔克Marx》一篇,有这样一段:
马尔克又以为当时学者,畏葸退缩,且前且郤,遂驾空论而远实行,宜其目的之无从达也,苟悉力以从事焉,则共产之事易易耳。故其宣言又曰:“凡共产主义学者知隐其目的与意思之事,为不衷而可耻。公言其去社会上一切不平组织而更新之之行为,则其目的自不久达。于是压制吾辈,轻侮吾辈之众,将于吾侪之勇进焉詟伏,于是世界为平民的;而乐恺之声乃将达于渊泉。噫来!各地之平民其安可以不奋也!”
还是1906年,《民报》第五号上刊登了宋教仁的《万国社会党大会史略》,其中提到“马尔克Karl Marx《共产党宣言》Communist Manifesto”“其末曰”:
吾人之目的,一依颠覆现时一切之社会组织而达者,须使权力阶级战栗恐惧于共产的革命之前,盖平民所决者,惟铁索耳,而所得者,则全世界也。万国劳动者其团结!
李大钊担任北京《晨报》副刊编辑时,开辟了“马克思研究”专栏,连续登载渊泉所译的《马克思唯物史观》一文。该文中援引的《共产党宣言》结束语如下:
共产党以隐蔽主义、政见为卑劣的行为。所以我们公然向世人宣言曰,我们能够推倒现时一切的社会组织,我们的目的就可以达到。使他们权利阶级,在共产革命的面前要发抖的。劳动者所丧失的东西,是一条铁链。劳动者所得的东西,是全世界。愿我万国劳动者,团结毋懈!
由陈望道提供的《共产党宣言》第一个中文全译本,末尾是这样的:
共产党最鄙薄隐秘自己的主义和政见。所以我们公然宣言道:要达到我们的目的,只有打破一切现社会的状况,叫那班权力阶级在共产的革命面前发抖呵!无产阶级所失的不过是他们的锁链,得到的是全世界。
万国劳动者团结起来呵!
目前通行的中文《马克思恩格斯选集》1995年版中,《共产党宣言》的末尾如是:
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比较上述五种翻译,有这样四点体会:
第一,文言和白话的不同。1906年的时候,文言文大行其道,译文自然采用文言句式。按照当代翻译理论,这样一种翻译,更多的是把外文“归化”为中文,无论多么陌生的异域思想,经由翻译,都驯服在中国传统的语言和思想轨道上。当然,完全的归化是不可能的,“共产”、“平民”一类的词汇跃然纸上,“万国劳动者其团结”呼之欲出。
第二,通常认为,1906年时的朱执信和宋教仁相比,要温和得多,所以在后者用“颠覆”的地方,他使用了“更新”。但就最后一句而论,“噫来!各地之平民其安可以不奋也!”似乎比“万国劳动者其团结!”要有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