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亲那辈儿起,刘老四家就住平房。
刘老四还叫刘小四的时候,他就对这一溜儿平房充满了感情。一群和他一样的半大小子,在平房前跳房子、捉迷藏,晚上,他们在乘凉的大人们中间挤来挤去,叫嚣声把月亮都吓坏了,树上困极的夜鸟会扑棱棱突然飞出去老远。
刘小四慢慢长大,平房慢慢老了,隐藏在高高低低的楼房中,就像这个城市的一块补丁。可刘小四还是喜欢住在这块补丁里。
厂里盖了很多次房子,前几次因为工龄短,没轮到刘小四。后来,当刘小四终于成了刘老四的时候,房子是轮到他了,可他没钱,十几万块钱简直是天文数字,他刘老四是想也不要想的。他只能一遍遍给儿子和女儿说:你们好好上学,等你们长大赚钱了,给我们买大房子。
刘老四就一直在平房里住着,习惯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每天早上一起床,左右的邻居端着当尿盆的痰盂出来上公共厕所,眼屎还在眼角没抹净,打着呵欠点点头:起来了?起来了。有的手里捏包烟,等别人出来的当间,蹲路边先抽两口。
要说这样也没啥不好,刘老四和他的邻居们也没觉得有啥不好,挺好的一个小集体,其乐融融的。
那天早上,突然来了俩人,一人拿糨糊,一人拿张纸,哗哗地糊在平房前的大桐树上。刘老四一看,说是厂里改制,把平房这片的地卖给了以前的某个分公司领导,也就是说私有化了,现在某分公司要把这一溜儿的平房扒了,然后开发成楼房。
刘老四一看不愿意了,他嘴巴一张,吆喝开了。他这一吆喝,平房里的住户都出来了,他们很认真地看了看公告,很认真地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通。在这个厂里辛辛苦苦干了三四十年,到最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不能这样,绝对不能这样。
最后,大家一致得出结论:不搬。凭啥说卖就给卖了,以前的厂里也没个说法。不能搬。
刘老四他们不搬,某分公司也没办法,他们也不敢直接用推土机推了刘老四他们的家。于是,他们很聪明地想了个办法,在一个清晨,趁大家还在睡梦中的时候,把那两间小小的公用厕所给拆了。
说拆,也就是三两分钟的事,因为那两间小厕所本来就简陋,再加上过了这么多年,修了又修,补了又补,早已经千疮百孔,只需掀了房顶的牛毛毡,三两个人稍微用点力,一推就行了,厕所就成一堆砖头了。
砖头垒起来是墙,可以遮羞;推倒了就是砖头,什么也遮不住。上厕所总得找个能遮羞的地方,没有了这个地方,刘老四他们就没法上厕所,没法上厕所他们就得搬家,他们搬了某公司就可以盖楼卖钱了。推理起来很简单。
刘老四是谁啊,刘老四是在这个厂里干了三十八年革命的人,什么没经历过?有着丰富的斗争经验。刘老四不按推理走,他对大家说:就不搬,不让上厕所不是,我们在屋里上,上完了还倒在这里不就行了,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住在平房里的人本来就凑合惯了,他们不能让尿憋死,大家一致同意刘老四这个方案。这样脏是脏点,可他们还有地方住,否则,他们就要住到大街上去,那时候,就不仅仅是脏的问题了。
时间忽闪一下一天,再忽闪几下一个月就过去了。刘老四他们很正常地生活着,没有被尿憋死,也没被那堆砖头上的脏物熏死。拆厕所的公司天天派人来看刘老四他们的反应,看来看去,他们被前厕所周围的脏物熏得出不来气了。
这帮刁民,怎么这么顽固,这么没有道德观念,没有修养?
这帮刁民,就是这么顽固,这么没有道德观念,没有修养。
时间又忽闪了一个月,市里创卫大检查,主管副市长带领着各局委领导现场办公,主要查看卫生死角。
转来转去,环卫局的领导就把市长领到了刘老四的平房前,要市长看看那堆臭气熏天的砖头。环卫局他们也很头疼这个问题,这里的卫生根本无法打扫。
市长看了看那堆砖头,以及砖头上、缝隙间的脏物,还有顺走道乱流的臭水,他发怒了,要他们叫这里的住户来。
刘老四就来了,手里拿一把烂蒲扇,穿一件印着“先进工作者”的老头衫。刘老四说:我们也嫌臭,我们又不是苍蝇,喜欢闻臭味,可比起流浪街头,臭总是还能忍受吧?
市长一听刘老四分析,也对啊。可是,这样臭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市长吩咐环卫局长:先打扫干净,弄个标准水冲式厕所。其他问题随后再说。
很快,厕所被重新盖起来了,肮脏的地面也冲洗干净,还喷了消毒剂,空气中的味道也新鲜了。
平房里的住户晚上又可以出来乘凉了,刘老四摇着蒲扇,唾沫星子乱喷:我说这个办法好吧?肯定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