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吕贝卡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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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过场中的过场

第二天,杜文方跟他淮北的父母通了个电话,问及家中近况与二老的身体,妈妈告知他一切安好,并关心他春节是留在上海还是回淮北。

“上海样样好,就是冬天老作孽的,又湿又冷,妈妈小辰光就顶怕过冬天,每年都要生冻疮,残辜巴拉,淮北就好多了,你爸爸矿务局分的房子是有暖气的,你要来,就多住一段,等天暖热点再回去,一个人在外头,冷冷清清,年也是过不好的。”

文方觉得现在考虑此事早了点,便敷衍道:“没暖气,有空调还不是一样?早呢,还没定,讲不准过一阵就回去看看。”他了解妈妈,凡事只要没说定,都好商量,否则答应了却办不到,她要不高兴,一笔帐一记就是一整年。

那头电话被爸爸接了过去,“文方啊,不要又不当回事,两年没回来了,今年争取争取……有件事讲给你听,前两天路上碰到你的小学同学古少锋,跟你一样岁数,人家去年结婚,今年已经有小孩了,老婆你也认得,电视台播音员王小莉,你看看,连古少锋那样的条件都成了家,你还象个孤魂野鬼样的无处安身,我跟你妈一直在想,现在的上海小姑娘会不会是要求太高了呢?倒还不如来淮北作打算,你喝过洋墨水的人,事业又兴旺,这种条件总不用发愁的,我以前同一处室的刘伯伯你是知道的,他家女儿……”

文方听到这里开始急了,“打住!我全明白了,我晓得你们比我还急,可我在上海已经有女朋友了,所以我跟妈打过招呼,讲不准过一阵就带到淮北去给你们看看。”这个牛算是已经吹出去了。

挂上电话,文方从心肺渊底深吁出一口气来,窘得他连连摇头,可转念又愤愤不平起来,那个古少锋是什么人?简直废物一个!要样貌没样貌,要才能没才能,更是没有一个强大的爹,竟老树发嫩芽,一把年纪了还能走这桃花运,讨到个形象气质俱佳的播音员当老婆,怎样的非常手段?还有没有天理?实在是想不通。生了会闷气,心底渐渐又生出些善意,深知应给少锋的始终都该是祝福,谁都可以瞧不起这个人,可他文方却不能……

周末上午,文方的心绪很乱,真想立刻上楼去盘问Fred雪桑的地址,寻到了雪桑,也就等于寻到了林迟。他想,可以不为别的,只为她认真给出的一个符合正常逻辑的答案。或好或坏,不管是什么,哪怕将来再也不联络了呢,这颗心至少也能入土为安。思来想去,他决定上楼。

“Fred,有段时间没看见雪桑了……我就好奇,你跟这女孩算不算在交往呢?”文方摆弄着他茶几上的打火机,漫不经心地问。

可没料到,Fred也真够离谱的,“雪桑?哪个雪桑?”他居然这么快就忘了。

“不会吧?!仔细想想,你生日那天送谁回家的?”文方战战兢兢,往下提示。

“Yes!想到了,她的名字叫ShineSun还是SunShine……那天我没送她回家诶,不是我不想,是她另外还有约会。”

“哦,这样啊。”

“不过奇怪,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不是你告诉我的么?我看你呀,生日那天喝多了,什么都忘记了。”

“Oh,maybe!”

这回文方彻底绝望了,回到楼下,手机往床上一扔,抱头躺下,眼望天花板发呆。

一刻钟后,他在心里跟林迟做了个了断:“这可怪不得老子了哦,老子可是真心想对你负责的,可你要放弃,老子也没办法,老子今天下午有约会,你中午之前后悔,乖乖出现在老子面前,说不定老子还愿意再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再晚,哼哼,老子过时不候。”傲慢地自称“老子”,却没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可怜相,连孙子都不如。

对于自己的形象,吕贝卡向来是个完美主义者。每每同学聚会,总要以最光鲜的姿色亮相,平常效果不佳的照片,一概吝于发上网,把得比艳照还严实。

吕贝卡从沙发上起身,拖着睡裙踱至窗前。外面露台上是娘姨日渐苍老的身影,正悉心照料着那些盆栽,修修剪剪,烹饪入料般的精确浇灌。那些个枯朽的虬枝可都是老爸的命根子,他喜爱它们入画般苍劲的美,可依吕贝卡看来,尽是些毫无主心骨的做作娇饰。老爸向来只养植物而不养宠物,可他最爱的一档电视节目偏偏又是《动物世界》。她不止一次好奇地问他,这难道不是很矛盾么?他却只做淡淡的回应,说那些有灵性的东西总不得长久,总看得见送走它们的一天。

吕贝卡据此揣测,妈妈去世了那么多年,老爸非但没能治愈,反而随着年纪的增长变得愈加脆弱。就好比他常习惯性地催促她去寻男人,可每每听到她展望说成家后要搬去哪里哪里落户时,脸上立时又会凝结厚厚一层迷茫与落寞,麻将二筒似的呆望着女儿。

她没有勇气深想下去,委顿的手于额前飘摆了两下,扫到了零乱的发梢。她想,Shaping恶补不来,头发倒可以捯饬一下,与Jason的见面在下午,还有时间……

上午10点钟不到,Daddy在外晨练未归,娘姨为她煮了桂花酒酿圆子水扑蛋,外加一小块松仁蛋糕。吃完一抹嘴,草草跟娘姨交代,老头浜回来若问起,就说她出去跟男人约会了。讲这话时她显得底气十足,五指张开作摁瓢状,潜台词是,淡定,这很正常,一切尽在掌握。

本周的Speed Dating被安排在离她家不远的Blue Frog,坐落在与延安西路交界的虹梅路步行街上。她拉差头过去,七八分钟便可到,她先去了发型屋。下午到时,Blue Frog门口已聚拢了一小撮人,有男有女,她吃不准是不是参加活动的朋友,路过他们时脚下迟疑了半拍,那撮人中立刻便有个男人出列朝她走来,还捎来句热络的“Hi”。

(注:Blue Frog,蓝蛙音乐酒吧;拉差头,拦出租车。)

吕贝卡一眼认出了他,“Jason?是你么?”

“嗯。”文方傻笑。

“跟你一道的这些都是会员么?”

“应该不是吧,我也不认得,只不过觉得一个人立在门口老戆的,就借在他们旁边立一立。”他还是盯着她傻笑,仿佛意识到这样一来要比他一个人呆立还要戆。

“那为什么不进去坐呢?”吕贝卡在心里嘀咕:鬼知道你是不是想借人群的掩护相机而动?若见到个塌鼻鸦乌就迅速逃离现场,转脸再把我从手机与QQ上拉入Blacklist,这种事听说过的……

(注:塌鼻鸦乌,吴越语,形容人的长相丑陋。)

“跟你约好一同参加,所以,等你一道进去是起码的礼节啊。”他倒是一脸无可挑剔的坦诚。

“嗯,谢谢你Jason……那,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么?”

“Ok,不过,别再叫我Jason了,叫我杜文方吧。”

“呵呵,好的,那你也别叫我网名了,我叫Rebecca。”好家伙,一个变回了中文名,另一个却变回了英文名,够乱的。

见文方一身休闲装扮,潇洒俊朗,眉目有情,吕贝卡的心跳开始加速。与她之前的设想完全吻合,某种程度上应该更优。比如眼前的真人要比照片上更年轻、更阳光、更有朝气,举止也很Gentleman。

前后两个钟头的活动,文方尽量使自己显得安分。他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一番慢吞吞却如同意式小杯Espresso般浓缩简略的自我介绍之后,便开始了超有耐心的倾听。其间还不时穿插些与当下语境相得益彰的捧哏语:“嗯!”……“哦?”……“这样啊!”……不至令人误会他有沟通障碍,还节省了不少口水,没准反而给女士们留下个彬彬有礼、性情温和的好印象。只有吕贝卡坐在他对面的那8分钟,嘴角才向上挑出一道舒展悦目的弧,侃侃而谈。

首度参与这种活动的吕贝卡则遇谁都拘谨,话更是少得可怜。这会终于换到了文方对面,一脸毫无掩饰的如释重负,象是总算安全着陆了似的,抱怨道:“没想到诶,跟陌生人一遍一遍重复介绍自己,是件老吃力、老难熬的事哦。”进而她凑过身来压低嗓门,“外加我都没工作的。”

文方注意到,由于她的前倾幅度过大,顷刻招来众会员齐刷刷的侧目,仿佛两军对垒,有匹马突然受惊。

Speed Dating始终都是仪式感很强的社交活动,正因发明者是犹太人,暗规矩多多也就不足为奇了。表面可以随性,人人却都受着无形的心理约束。此约束多数正是借这样一束束来自地球的目光得以施受,足以将少数异类瞬间放逐,变成一只外星绿毛怪。这是特定的秩序,笼罩着职业人高度认同并习以为常的社交气场。眼下这个环节,文方与吕贝卡显然没理由熟络到这种地步,太不合“常理”。

文方了然她的感受。那些只有数字编号的会员们,听上去确实都好厉害,分别从事着各式各样趣味横生的职业,年纪轻轻,职位就高得把人吓到软为止。仿佛上海滩所有精英同时挤进了这间音乐吧里来喝下午茶,瞬间将他俩比矮了半截。不过文方倒远不如吕贝卡那样买帐,这并非他的第一次经历。在他看来,那些个油光锃亮的外壳,跟头顶绮丽的灯效交相辉映,彼此间总会发生奇妙的配合。若换一个气场,他们也定会换一种颜色。那也许并非出于恶意,而是一种不自知的本能,如同避役适应草丛那般天性自然。

不远处,扎着马尾的施小姐暗自皱了眉。她是组办方的工作人员,只见她双睑低垂,似乎正酝酿着对策。铃声一响,又一个8分钟结束,又一轮聊天对象大交换……

活动的主环节终于结束了。主办方为这次活动增设了一个特色环节,一个小游戏。游戏规则是由女士来挑选男性Partner,然后分为三组,完成大约20米的男背女赛跑。每组第一名进入决赛,最终决出前三名,分别可得到价值不等的三份小奖品。既考验女士的眼光,也考验男士的体力。只可惜吕贝卡慢了一步,文方被另一位娇小的女孩挑走。为了表达抗议,她也挑了一个,那是所有男会员中最高大威猛的小伙子。

最终的比赛结果让人跌破眼镜。文方虽不够强壮,却得了第一名。而吕贝卡挑中的竟是匹病马,跑出10米不到就喘得没了形,松松垮垮地放她落地,叹了句:“哦吼,007,你比看上去要重交关。”气得她直想把这个东倒西歪的空心大头菜踹倒在地,完了再上去补踩两脚,且必须踩在脸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迹。

散场时,文方把奖品赠与了娇小的Partner,却与吕贝卡并肩离开。行至门口,被施小姐拦了下来,借到一边,笑里藏着针,道:“杜先生,假如我没记错的话,您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我们的活动了,基本规则您是懂的,您这样让我们很难做……”

“Ok,施小姐,正想通知您,通过今天的活动,我寻到了满意的发展对象,就是007号女士,接下来你们也不必给我发反馈邮件了,我现在就可以全数付清‘一条龙’服务费。”

文方的直截了当令施小姐倍感意外,一耸肩,倒也无话可说,只得领他去设在吧台的出纳那儿付款,吕贝卡也跟了去。文方领到一张手填的付款凭证,特意关照出纳在收费项目栏上写明“婚介费”,然后小心翼翼地抈进钱夹。

吕贝卡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郑重其事,但眼前的种种迹象都在向她表明,她似乎已成了今天无可争议的最大赢家。其实文方的用意再简单不过,即使与吕贝卡最终没有结果,回到淮北跟父母也有差可交。今天的活动于他而言本就是个过场,而这张收据则更是过场中的过场。

下午,两人肚皮里盛满着饮料,尤其是吕贝卡,Blue Frog里因情绪紧张喝得更多些。他们沿着虹梅路自北向南慢悠悠荡了荡。时间还早,文方没邀吕贝卡共进晚餐,而是跟她约下一次见面。

吕贝卡故作为难,道:“下一次?应该不会再象今天这样麻烦了吧?”

文方笑了,“那当然,跟他们帐都结清了呢,今天真是辛苦你,下次就单独见面了。”

“好!那我来问你,为什么非要搞怪,借这个活动跟我见面?难道还想借机相一相其他女孩?”

“嗳,你也知道我是个吃技术饭的商人,商人最重一个‘信’字,‘信’字怎么写?人言嘛对不对?说人话才有信,反过来,言而无信枉为人,按规矩,免费会员在站短里留QQ号是要被屏蔽的,只不过你很聪明,用了谐音的汉字,方便我破译,呵呵,可实际上这是违规的,你该懂我意思。”

“嗯哼,这样讲我就彻底懂了,举双手赞同!那你定时间地点吧,我都Ok的。”

“下个礼拜三的下午,我有空,请你喝咖啡吧,喜欢去哪间?”

“嗯,星巴克好了。”

“噗!星巴克?喝杯咖啡而已,要不要见到那么多面孔啊?何况又没有正餐供应。”

“我无所谓啊,是你让我讲。”

“嗯,假使不介意离我更近,那我倒有个好提议,我家马路对过Abbery Road里的布雷卫口味纯正,到时候你过来,聊聊天,然后一道晚餐好了,天晚了我开车送你回家。”

“布雷卫?那是什么?”

“Cafebreve,总之我保证你会喜欢。”

“嗯哼,不管是啥,听上去蛮灵的,不过,你介意AA么?”

“哦,这倒没想过,我比较传统一些,字典里没有‘AA’,不过假使你坚持要那样,也Ok的。”

其实吕贝卡才不喜欢AA,她最好出门连皮夹子也不用带,有人跟在屁股后面帮她沿途埋单。只不过,在她确信这个男人值得长期交往之前,这样做也许会令她更加心安理得一些。万一又象前两个那样,连换季装都没机会展示就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