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吕贝卡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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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月饼外交

第二天早上7点半,吕贝卡是被冻醒的,她意识到就这么稀里糊涂在一个刚结识的男人床上睡了一整夜,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弹起,身上的毛毯无声落地。

“杜文方?”她轻声唤着,尽管这房间一览无余。

吕贝卡暂时无意不辞而别,想再等等看。她坐在床沿怔了一会儿,随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全是CD唱片,有B.B.King的,还有BillEvans和Lester Young的,最多的要数Norah Jones的,七八张的样子,并有英文海报,被折叠起来塞于屉沿。

她合上抽屉环顾四周,与她昨夜刚踏入这间屋子时的错觉不同,此刻脑袋里又产生了新错觉。若非枕边摆着那本中文版《大负翁》,她甚至不愿相信这间屋子正住着一个中国人,这与她老爸几乎是同一模子里刻出来的(也忽略那些盆景与他收藏的中国字画)——其间定有某种微妙的传承。

其实这不是错觉,上海这座城,定居下来的人最终都成了文化混血儿,这一事实百年未变,尽管与纯正的西化有着疏疏密密的间隙,可那些个斑驳陆离司空见惯的细节,早已潜移默化自成了体系。如同人们毫无意识挂于嘴边的,只重词汇点缀,却忽视句式语义,偶尔也能意外传神的Cenglish那般,自说自话,只取悦自己及所属的小圈子,完全不介意来自中西两条正统路线的认同。又好比地铁车厢里随处可见嘴里叼着生煎馒头,手里却擎着英文报纸的人,各色皮肤皆有……

这些是生长于斯的吕贝卡自身意识不到的,她唯一能联想到的,无非是Daddy也许会喜欢杜文方这样的人,因为表面上看,他们是那样相似。

(注:Cenglish,中国式夹生英语,亦即沪语中的“洋泾浜”,只重形式上的点缀,而忽视句式语义的精确性与表达完整性。)

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补足了昨晚的眼瘾。白天,这间屋子更讨她喜欢,尤其是晨曦斜入,倾撒在床尾那张山毛榉原木桌上,零乱的手稿变得异常明亮。此景忽又令她联想起某位诗人,举世闻名的伟大诗人。对了,应该就是普希金了,因为她脑袋里只装得下一张不太大的中心城区地图,至多也就这般巧合,正包含了这附近的普希金纪念碑。她又去翻桌上那些看不懂的玩艺儿,翻着翻着竟入了神,索性坐下来仔细研究。

楼下传来Fred发动军摩的吵闹声响,吕贝卡被招引至窗前,见是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外,猜到八成是昨晚楼上弹吉它的人。她从未亲身体验过这种偏三轮,却不止一次联想过这样一幅画面,某人正载着她在路上疾驶,迎面撞上一根电线杆,偏三轮从当中被一劈两半,她那一半变成个悲催的独轮车。她就坐在那筐一样的翻斗里,手里没有方向盘,脚下没有刹车,绝望地直奔路边阴沟而去……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月后,她会爱死这辆军摩的,因为正是它,为她带来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

吕贝卡目送偏三轮开出院门,却迎来杜文方拎着一大包早点正往回走,在大门口与Fred打了个招呼,然后上楼来。

“起来啦?睡得好么?”

“嗯,还好,那你后来——是怎么睡的?”吕贝卡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不安,既好奇,又担忧挨下来会听到令她尴尬的答案。

“昨天夜里回来看到你睡着了,就没吵醒你,后来我到楼下车里睡的。”

“呀!这哪能好意思哦,怪我太倦了,床上一横,一下子就昏过去没知觉了……车里睡,冷么?”

文方心想,若能回头再睡一遍,也还是我睡车里,有啥悬念?

“应该的啦,车子里也还好,我常备高山睡袋。”放下手中的早点,他又递给她一只全新的洗漱包,“便利店里刚买的,洗好弄好快吃早点,不要忘记今天中秋节,我猜你家里会等你吃中饭的,等下我开车送你。”

“这次加两分,Ok?”吕贝卡试图延续昨晚的游戏,一脸犒赏的笑,一厢情愿以为他也兴致犹存。

可文方只回以浅浅一笑,“等下带两盒‘杏花楼’回家,我放在车里了。”……

吕贝卡回到家已是中饭时间,老爸盘问起约会的事,既然女儿有了破天荒夜不归宿的纪录。关键点在于他昨晚打电话向晓薇核实,晓薇却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吕贝卡说,那你还是要去问她本人,为啥支支吾吾。吕爸爸说,假如真的是晓薇介绍的,她不会连通过啥关系认得那男人的都说不出。吕贝卡反守为攻,考官般严厉地瞪回去说,你要计较这个,那我问你,你通过啥关系认得Mommy的?还有张叔叔、程阿姨,不许多想,1秒钟回答。没想到这招有奇效,他真被机灵的宝贝女儿将了一军,怔了片刻,紧绷着的神经懈怠下来,不再追问了,只说,招呼先打好,过一阵要带来给我看。

吃好中饭,没等娘姨收台子,吕贝卡隆重呈上文方送来的月饼,挑了老爸最爱的“金腿”,亲自切来孝敬他,“杜文方送的,我都没告诉他你欢喜啥牌子。”

“呵呵,小赤佬马屁功夫倒是有的,Daddy在心里先帮他加了一分。”到底是亲生父女,爱玩相同的“游戏”。

(注:小赤佬,沪语,小浑蛋、小家伙。)

回房后,吕贝卡扯来床边半人高的维尼熊抱枕,蜷进沙发里,开始回想刚刚过去的24小时里所发生的一切,她发现杜文方身上有几点值得玩味的细节。

首先是他看上去真的很闲,若按他的说法,不用亲自打理公司的具体事务,那么在与她相处的时间里,他竟连一个工作电话也没接听过,难道老板们不都在扮演繁忙的“话务员”与“遥控器”么?至少刘奋战那种人是这样,他杜文方又如何能够免俗?除非他的事业做大到只需定期在董事会里发号施令,可种种迹象表明,远不至于。其次是他桌上那堆手稿,虽然她最终还是没能研究出个子丑寅卯来,但从那些触目惊心的金额及百分比来看,规模绝对小不了,千万元级是起码有的……

不过幸好再多的疑问也不必她一个人来解,如今她身边有两个甩也甩不掉的帮手——老爸与表姐,都自称阅人无数。那么经他们双重“验货”,总不会再有“质量”问题了。她在心里对那人抱歉地说:“唉,那就辛苦你了哦,他们验收合格之后,你直接就是满分了。”

把吕贝卡送回家后,文方感觉身体不舒服,扁桃腺肿胀疼痛,想是昨夜睡在车里受了凉。回到家后午餐也没吃就往被子里钻,一觉睡到被敲门声吵醒,抬头一看,已是晚饭时间了。他穿着单薄的睡衣来开门,见Fred手里捧着一只奇怪的盒子立在门外。

“什么东东?”

“老兄,不用我这个老外来提醒你吧?今天是中秋节啊,你怎么跟中风了似的?”没想到这个老外还真是入乡随俗得可以,阴历节日都晓得。

“呵呵,我不是中风,是中邪,快进来,把门给我带上。”言毕转身又去钻被子。

可当Fred来他床边坐下,隆重地扒开盒盖时,文方傻了眼。

“Fred,你也不用跟我开这种玩笑吧?你自己明明都说了今天是中秋节,你端一盒粽子下来又想闹哪样?”

“咦?按照中国的传统习俗,中秋节不是要吃粽子的么?我记得去年我就吃过。”Fred脸上反而很惊讶,他大概在想,这家伙不至于也是个老外吧?这么长时间,潜伏得可以。

文方扶额,“哦,Fred,那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从去年开始,你就吃错了。”

“不是讲,中秋节吃粽子赏月咩?”

“你怎么不讲中秋节吃粽子赏月饼呢?或者吃月饼赏粽子?OK,哪怕是端午节吃粽子赏月呢,也象话点。”

“被你弄糊涂了,月饼?你是说我搞错了?”

“嗯,估计端午节那天你吃的是月饼,那天月饼肯定便宜得不得了,你还真分得清淡旺季,好家伙,居然懂得错开消费高峰。”

Fred佯拍一记脑袋,又摇头笑了笑,自嘲道:“原谅我的无知吧,杜,你一定不会相信的,昨天我还在犹豫,今天是不是该吃汤圆?”

“呵呵,难得你想到与我分享,管它是什么,谢谢你,不过下一个中国传统节日我先跟你预报一下,是春节,北方吃饺子和元宵,南方吃年糕和汤团,你千万别混淆了,元宵和汤团可不是一回事,馅不同,叫法也不同,但春节过后的正月十五,北方南方都叫它元宵节……”

Fred的脑门已微汗,“Ok,杜,这个对我来讲有点深,一下子消化不了,这样吧,我直管记得日子,真到春节的时候,你来教我怎么过,好么?”

“你哪有那么好福气,我今年春节八成是要去外地看望父母的……不过,假使你不用赶洋春运回法国,我倒不介意带上你一道去外地,反正开车走高速,跟春运不沾边,外地的年味反而要比上海更浓呢。”

“真的?我太喜欢旅游了,不管去哪里,谢谢你,一直在发愁,每年一到春节,店里就没生意,伙计也全跑光光,你要是真的方便带上我,那就太好啦。”

两人床上床下凑拢来,开始剥粽子吃。文方发现,那些粽子竟然还都是凉的。他本来就浑身不舒服,再吃了这不消化的凉粽子,肚子也开始隐隐痛起来。可他暂时还舍不得赶他走,因为还有要紧事想寻机会探听。

等盒子里只剩下横竖狼藉的粽叶时,Fred扶着“滞胀”的胃,道:“杜,你还不如我。”

“嗯?怎么讲?”

“今天,我没买月饼,却买了粽子,可你一样也没有。”

“哦……其实本来是有的……对了,你今天为什么没约女孩子一道过呢?”

“女孩子?不都呆在家里过团圆节呢么?”

“可是,雪桑家应该在外地吧?”

“又是雪桑?唉,杜,请原谅我昨晚喝了酒,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跟这个女孩见过面了。”Fred满脸的歉意,似乎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

文方扭身去床另一侧的床头柜上抽纸巾,借机藏起了失望的眼神,“哦,这样啊……唉,头象裂开样的疼了一整天,真是要人命,Fred,我实在坚持不住了,还是要多睡睡才行啊,谢谢你的粽子。”

Fred先是一愣,不过眼珠转了转,会意地笑了,匆匆撂下三两句关心话,识趣地走了……

吕贝卡在卧室里发了一下午呆,她始终都是个自制力很差的人,迫于周遭的压力与内心的空虚,就这么被催促着赶往下一个情感驿站,马不停蹄。夜幕降临的一刻,她被浓浓的幸福感包围着,脑际挥之不去的是那张俊朗的面孔,耳边回响着他风趣的话语,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此刻想听听他的声音。

“在做啥?”

“看书。”其实他前一秒还在昏睡,使劲清了清嗓音才接起电话。

“饭吃了没。”

“嗯。”他当然不好意思告诉她,中秋之夜的晚餐是几只冷粽子,“月饼好吃么?”

“嗯,谢谢你。”

“嗳,客气。”

“我有个小小的疑问……”尽管看不见彼此,可她仍旧羞得捂起半边脸来。

“嗯?你说。”

“就是……你觉得我漂亮么?”她终于直奔了主题。

根据经验,文方清醒地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哪怕表现出一丁点犹豫,对于绝大多数女孩子来讲便也无异于全盘否定。可他又极不情愿讲些肉麻的话来奉承她,“我觉得你很有气质。”

一直没告诉她,其实他的心里也有一块记分牌。当吕贝卡从那组卖萌的网络照片中走到他眼前的一刻,前后并非一点出入也没有。比如她实际看上去要比想象中稍稍丰满一些,倒还不至于扣分,只不过,相比之下,文方更钟情于清瘦骨感的女孩子,比如林迟那一类……

吕贝卡别提有多失望了,当下不干了,赌气道:“意思就是不漂亮咯?用得着那么拐弯抹角么?”

就猜到是这个结果,他只得接着往下圆:“可我一向觉得,气质对于女孩子来讲要比漂亮重要得多呢。”

“你真的这么觉得?”

“当然啦!”

“哦,懂了,在你看来,我气质好,但不漂亮。”

“嗯……也不能这么讲吧……对了,你体重多少?”眼见得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已力挽狂澜,却好了伤疤忘了疼。

“做啥?又嫌我胖么?”果然,不过这回她倒爽快,“109斤。”又短了2斤。

“嗯,我只不过随便问问,你这个身高,控制在100斤以内,属于比较正常,不要误会啊,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真的,已经很好了。”刚才他只是犯浑,这会几乎就是找抽。

“好吧,听出来了,你实际上对我的身材是很不满意的,不过我不怪你,身材嘛,可以变的,假使你真的那么介意,我愿意为你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真的?我太感动了。”一激动,他坐起身来,原形毕露,“那你以前多重?”

“114。”这才是她目前真实的体重。看来,她被伤透了心,眼下恨不得煮根长寿面来上吊。

吕贝卡的情绪一落千丈,不想再聊下去了。收线前,通知他下个礼拜二要请柯娟吃晚饭,是他惹出来的祸,自然也要去,语气里没留商量余地。文方当即应允,不便多话。

待不适稍稍缓解,他起身踱至窗前,抬头望见一轮满月。忽然想吟诗,挑了首李白的《古朗月行》,摇头晃脑起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谁与餐?问言谁与餐……问言谁与餐……”下面记不起来了,随即摇头自嘲:活该没有月饼吃,小学生都背得出的东西……不过李白也真是,诗写那么长领得到稿酬么?转帖肯注明你的出处,那都算宅心仁厚了,简直脑残。

他有点后悔惹吕贝卡生气,眼下正经诗写不出,但打油诗却能信手拈来,发条短信逗逗她,顺便再探一探她的风月底线,于是写道:“《春意秋浓》(吕小姐雅正):春梦方醒却是秋,你把妹来我泡妞,嘿咻咻,嘿咻咻,乾坤云雨似神偷,脚底打飘浑身抽,忽悠悠,忽悠悠,春色满园却道忧,凉风秋月几时休,冷飕飕,冷飕飕。”他本以为她未必全懂,却不料那头如是回:“在发骚么?建议自行解决,我的原则你晓得,嫌我太冷躲远点。”

她其实已经消气了,此刻就象个面对诱惑心尖奇痒却又充满了罪恶感的修女。矜持始终是女人的本性。但文方看不见她的脸,自然是沮丧加懊悔,回:“没劲没劲,随便发着玩玩的,那么认真干嘛?”文方被她灭得一丁点想法也没了。

吕贝卡反而急了,赶紧挽回:“我晓得你们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理解,我尽力而为,可以让你尝尝本小姐嘴唇的滋味。”

“又不是没尝过。”

“噢!那就是讲,尝一次就够了对吧?好!我记住了。”

“好吧,当然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