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吕贝卡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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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藏不住的小细节

第二天,吕贝卡跟文方约定了两天后中午见面,若依文方往日脾性,如此神速要见对方家长,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瞎胡闹,可电话里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因为他深谙这次会面绝非单纯的谈婚论嫁。如今恐怕连吕贝卡这样单纯的女孩,也不会天真到完全把它跟感情的事纠扯在一道。尽管如此,吕贝卡仍旧不停地作出各种各样的安排,比如,要求他后天一定要穿Speed Dating那天穿过的休闲装,只因第一眼的他宛然在目,那仿佛是终于等到了真命天子的感觉。

谎言就象滚雪球,越滚越大,渐渐坐实,这会儿再想拦住它,无异于螳臂当车了,会被碾个粉碎。不过也曾有那样一瞬,杜文方动摇过,他怀疑这个计划时至今日也还没发展到叫停都来不及的份上。他真的很想牵吕贝卡的手,与她一道顺利地走接下去的人生路,所以假如有办法消灭之前的谎言,并阻止下一个更大的谎言,同时又能保全他“事业男”最起码的体面,那么这个计划完全是可以不了了之的,无非再添一笔失败记录。可要命的是,他还真就找不到这两全其美的办法……

柯娟也来了个电话,告诉吕贝卡公司里那个“万人嫌”李秘书找过她,也想参股。吕贝卡奇怪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柯娟说是听别的同事讲的,她今天一大早就把消息放了出去,眼下已有两位素有交往的同事要求加入。吕贝卡未置可否,只让她自己看着办,倘若不惧这女人,大可不必拉她进来,说到底这是个不愁没人加入的项目。又问她刘总有没有找过她,她说那怎么可能,一个连一份保险、一份基金都不肯为自己买的铁公鸡,能指望他把钞票投到这里来么?吕贝卡笑了,说那可未必,要柯娟把刘奋战留给她来降服。

其实柯娟哪里知晓这其中的门道,刘奋战竟有那么粗的一根麻花辫攥在吕贝卡的手里。当初吕贝卡倒没想过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当天下午,吕贝卡真的去了趟公司,甚至都没惊扰柯娟,就把刘奋战给收拾了,丢给他一个电话号码,要他方便的时候主动去寻杜文方签约。她是这么干的……

进了公司,直奔刘总的办公室,碰巧屋里有客人,她就打了个招呼,然后在一侧的沙发上坐下等。等着等着就立起身来,在屋里兜起圈子,与刘奋战四目交汇时,忙摆手客气道,你们谈,你们谈,我这是小事。后来她无声无息地绕到那面藏有玄机的书橱边上,就此再也不挪步了,这里摸摸,那里抠抠,还不时地制造出让刘奋战感到毛骨悚然的响动。

无奈,刘奋战只好草草送走了客人,回来关上门,一脸哭相,道:“又咋了,我的姑奶奶?当初不都讲好了吗?不要搞我了行不?我最近心脏不好,心悸,难受得很。”

吕贝卡坐下来详细跟他说明了来由,刘奋战一听,心反倒定了下来,居然还跷起了二郎腿,道:“呵呵,那么好,请你用高度概括的一句话,告诉我必须投资它的理由。”

吕贝卡略加思索,道:“首先,那个地段的商铺是稀缺资源,这是你以前教我的,其次是高额回报,算过关了么?”

“呵呵,既然你以前跟着我干过,那我今天再给你补一课,稀缺资源?没错!但你不能把它理解为稀少资源。一个简单的道理,有价值才有需求,反过来,有需求也才有价值,互为因果,对不对?否则的话那不乱套了吗?动物园饲养员也能发大财了,因为大熊猫的粪便难道不也很稀少吗?他不要倒掉,拿去卖好了,你觉得会有人买吗?这说明一个什么道理?大熊猫的粪便是稀而不缺的资源,对不对?因为它没价值、没需求,懂了吗?稀少跟稀缺根本就是两码事。”

这番话,又让吕贝卡反过来联想到昨天的杜文方,没想到搞来搞去,这两个不相干的人竟能遥相呼应,在她脑袋里产生左右串联畅通无阻的联想。不过,对于此时占尽心理优势的吕贝卡来讲,刘奋战眼下这副嘴脸简直是太放肆了,真想怒斥他,哟嗬,还想垂死挣扎?敢跟我耍嘴皮子?出息了你!

可迫于他残存无多的余威,正色道:“你意思是说,那条街的门面全都没有价值?请问你又怎么敢下这样一个结论呢?”

“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告诉你究竟什么才叫稀缺资源。”见吕贝卡脸上已显露几分怒气,他瞬间又软了下来,又道:“好吧,不管那是什么,呵呵,既然你如今转做了这个新行当,那我就投一个基本份额,算是对你的一点点支持与鼓励吧,不过……小吕,我想最后再跟你确认一下,你以后应该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可对?”

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吕贝卡突然好想笑。

吕贝卡满心欢喜离开了公司。当她在回家途中打电话告知文方,她已经成功发展了第一位下线和第一笔10万元的参股时,文方惊讶道:“那么快啊?!”他的潜台词是:这回也不用纠结了,第一笔生意都已经上门了,这要换作以前他的Sales(Project Sales Represent ative项目销售代表)都是这般工作作风与效率,他又何至于出来捞偏门呢?

可很快,他又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第一期的投资金额都那么大,假如接下来全是这种10万、10万的小额怎么办?那样,他偿付首期红利的负担就会比预计重了好多倍。就拿吕家来说,她爸爸一次性投入了100万,假设接下来就凭吕贝卡如今天这般拽猪仔似的连拉3个10万,那么也就相当于这30万要全数退回了,等于白忙活一场。所以他考虑是否有必要在第一期投资尚未到位之前把规则再改一改。实际上只修改一处即可,那便是每人投多少可以不限,但后续每一笔都必须与之等额。

可他再细细一琢磨,又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吕家始终都比较特殊,对他的整盘计划而言也至关重要,他又算了另一笔简单的帐……

第一期三户人家,共计200万,即使极端恶劣的状况真的发生了,也就是说二期只吸纳到90万,那么总帐上就需要兑付出去60万。谢天谢地,总算还能裹得住。

接下来的事实将会证明,他的这个决断是何等的英明,而且足以证明他今天的担忧也完全是多余的。因为第二期怎么可能只有区区的9户和90万?不知道要翻了多少倍。他也因而又一次在心里对那庞大师遥寄追思,感恩戴德……

由于和Fred之间如今又出现了一个晓薇,感情上,文方与Fred似又拉近了些。昨天待一切收拾妥当,Fred又来找过文方,且又有疑惑。他说晓薇这个女人实在有点让人琢磨不透,此番态度又大有不同,非但没有扑上来把他摁倒,反而都没怎么搭理他。文方真的很想点醒他,只因钱迷了心窍,无暇打情骂俏,可又觉得太过残忍。何况,那关他屁事,所以委婉道,也要分场合的,当下,投资计划压倒一切,不用多想,下次见面你再看她,还是一样要扑上来。

跟吕爸爸的会面地点约定在淮海东路上的“乔治家”,一家正统的英国风味西餐厅,当年为20世纪初的一位英国商人George所开,文方早有耳闻。那是一间以价格昂贵而著称的西餐厅,上海独此一家,历经百年,早已易主,只空留一个门头与名号,残余了些并不那么传统的英式风格,却据说反而更被现代留沪的英国人所钟爱。文方这是第一次去。

见面这天,他心有忐忑,与吕贝卡反复确认,去这样一个地方用餐,是否可以允许他着正装?而吕贝卡则不以为然道,你又不是英国人,何必拘泥这些,就给我穿回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我喜欢,所以我相信Daddy也会喜欢。

放心不下,他出门前还是用了点古龙水,平常只在正式场合见重要的人时才会用,特别是当对方的身份地位明显高出他一大截时。也许是想弥补些什么,自信?他从未这样自省过。

中午11点三刻,乔治家大堂中央的一张小圆桌前,吕贝卡正面带怯意地跟Daddy介绍着文方。文方不时朝吕爸爸点头微笑,田园风情的蕾丝锁边格子桌布下,他的指间正揉搓着衣角上一团大煞风景的线头。也不知它们何时冒出来的,只待时机成熟,猛揪它一记,斩草除根。

在这里用餐,免不了循规蹈矩的三道菜了,头盘文方点了苏格兰汤,主菜点了英国烤牛排,甜点是拌蛋奶沙司的甜馅饼,还点了一杯杜松子酒。这酒虽然比较烈,却是当年他在荷兰唯一喝过的酒,心里有底,且正需要它来壮一壮怂人胆。

可点完他又后悔了,因为他见吕爸爸点的是一份DoverSole,那是一种产自Dover海峡的鲽鱼,据说非常鲜美。难得来这里一次,由于心慌,刚才居然漏看了。假使与吕贝卡单独出来,他就敢随意改主意,而完全不必看任何人的面色。可眼下对过坐着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前辈,仿佛躲在了静静的躯壳背后,正一刻不停地洞察着文方的一举一动。甚至一度产生荒唐的幻觉,看见他脑门上有一块记分牌,上面有礼仪、谈吐、相貌各种栏头,栏下正繁忙地加加减减,实时跳出忽高忽低的分值。

这应是世上难度最高的一次“面试”了,他想。还好表姐Vivian没一道跟来凑热闹。今日所能设想到的考察项目,几乎应该能够涵盖人际交往中的一切重要指标,商务礼仪、相亲技巧、长幼之礼亲疏之序,他统统要设法一一过关。由此,他那发达的汗腺不可能无动于衷。然而,出汗定是要被扣分的,那么就强压内心的波澜……可又不敢就此沉默,总得找些话题主动迎战。

“伯父平常都有些什么消遣?”

“看看书,养养花,散散步,跳跳舞,呵呵,年岁大了,太激烈的不适合。”

“蛮好的,不象我,比较单调一些,只喜欢听听音乐上上网。”

“嗯。”顿了一下,“听Rebecca讲,杜先生开了一家软件公司,在哪条路上?”直奔了主题。

“哦……这个稍微有点点复杂……是这样,公司呢,是开在虹桥路上,不过软件行业目前不太景气,已经申请歇业,原来一层楼面我租了7个单位,现在只保留了一个小开间,临时摆摆办公家具设备,平常只留一个助理在里面看场子接电话,大概也做不长了,跟我打过招呼,顶多三个月,要养小孩了。”文方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这个老头浜点中了死穴,其实他的死穴还不止这一个。

“噢,这个倒没听Rebecca讲起过。”自然而然瞥向了吕贝卡。

“嗯,因为她也是刚刚晓得,之前她只晓得有这样一家公司,呵呵。”被文方抢了先,他本能地以为只有这样才能争取主动,若等吕贝卡开了口,那定是:对哦,他一开始可不是这样跟我讲的呢,只告诉我他是一家IT公司的老板……

其实文方显然是看低了吕贝卡,她中意他,不是因为他是哪家公司的老板,甚至哪怕他什么也不是呢。她喜欢的单纯就是他这样一个男人,有些帅气,偶尔感受得到阳刚之气,兼有些书卷气,又有些才气,还有些洋气,最重要是守信用讲义气,点点滴滴中看得见可贵的品质。

吕贝卡正愁要如何帮他开解呢,此番也就不必费神了,故作不屑,一撇嘴,道:“其实我老早就想讲,做软件行当有啥好,钞票么赚不到,人么老辛苦,关掉倒更加好,跟现在的商铺投资哪能好比……”

吕贝卡的这番话,令文方再次窥见了她的可爱之处,继她前几日鹦鹉学舌般的“言而无信枉为人”之后,心头再次为之一颤,不由得朝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嗯,那么就是讲,杜先生跟鑫隆的协议是以个人名义签下来的,而且,将来跟所有参股的投资人也要以个人名义来签,投资本金也是打到你个人户头上,对么?”

这便是文方的第二个死穴了,紧挨着第一个。

但文方不会甘于束手就擒,这回没有犹豫,坦然道:“是的,不过这也不由我来决定,我的公司讲到底只是歇业,架构、程序、套路一切都还在,恢复营业那是一朝一夕很简单的一件事,但是鑫隆付总那边的意见是经营范围搭不上界,倒还不如签给我个人。伯父大概也了解我跟付总之间的渊源,有啥讲啥,他落魄的时候我是一句闲话也没有,有多少帮多少,缺多少从我这里拿多少,这种情谊讲得重一点就叫患难之交了,相信一家公司,倒不如相信我这个人。何况协议是协议,我要是交不起租,店铺我也搬不走,他们照样可以收回。”

文方喝了口汤,接着道:“至于讲,以后的投资人觉得我个人信用能不能撑得住的问题,这一点我看得倒蛮开的,Rebecca是了解的,一开头我是一门心思只想单干的,后来嘛……不用讲了,既然大家都有这样的意愿,我也不好吃独食,对吧?反正呢,心底坦荡天地宽,原则上,认为我个人信用有欠缺的,就不勉强人家参与进来,不然总是疑神疑鬼的,到头来反而大家都不舒服。”

一轮漂亮的绝地反击,文方终于反客为主,意思是在说:别拿个人信用不当信用,有时还全靠它了,没有点基本的信任,你完全可以不参与啊,我一不拉你保险,二没向你推销保健品,几时求过你?

吕贝卡在边上也不甘愿闲着,添油加醋补充道:“所以讲就是这个道理,现在这个世道,不讲信用的公司交交关关,而且越来越多,做事最终还是要看人的,认准了人,就不会错,对吧Daddy?”

老头浜的嘴角先是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有回应女儿的话,继而终于笑了,“哈哈,好!年轻人到底不一样,有胆识、有魄力、有冲劲。”

尽管一下子给文方头上扣了顶“三有青年”的高帽,可仍旧看得出,老头浜笑得其实并不开怀,仿佛始终都在刻意与文方保持着距离。他倒也并不奇怪,毕竟除却谈生意,他们之间还有着另一层微妙的对弈。

“伯父见笑了,只不过趁年轻的辰光拼一拼,没阳伞撑的小鬼头只有狂奔,呵呵。”老实讲,文方直觉里不是很喜欢他。

吕贝卡见老头浜终于笑了,也跟着松了口气,举起手中的白兰地,“Daddy,我提议Cheers,Ok?”

“Ok!”他答应得倒是爽快,却没有动作,直到文方也把那杯杜松子酒举起来后,他才慢条斯理地去端杯。吕贝卡这才发现新大陆似地问:“Daddy啊,你不是一直喝红酒的么?怎么今天破了戒?这是啥酒啊?”

“呵呵,今天开心嘛。”话虽这么说,可他脸上却远不如他说的那样开心,“苏格兰威士忌,Daddy上岁数之前也一直喝的。”

餐前点用完,侍应生麻利地清空了台面,紧接着,文方的主菜先上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去动。吕爸爸客气道:“杜先生不必拘礼,尽情享用你的牛排吧,不过老实讲,这家餐厅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假使你不特意交代他几成熟,一律会帮你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习惯,加工成全熟,就不晓得合不合你的口味了。”

“哦,这样啊……不过也蛮好的,其实我都Ok的。”文方无心地答。

无奈,又不能干等下去,文方见辅菜是约克郡布丁,于是就先去动它。

桌面上只剩下了文方的餐具与餐盘打架的声音,吕家父女不再讲话。这令他有说不出的古怪,初次见面,又不好意思边咀嚼边抬眼张望,只得垂目假装专心进食,而头顶心仿佛正被两双眼睛同时盯着。还从未有过如此拘束的感觉,完全无心品味这盘中佳肴。直到父女俩的菜也先后上来,这才感觉浑身上下每一组肌群顷刻间得到了解放。

可出乎文方意料的是,接下来的时间里,老头浜的话变得特别少,只在文方快马加鞭先行用完之后,才随意问了他一句,还合口味么?文方赶紧点头,嗯,蛮好!也许这是老头浜的用餐习惯,也许不太想谈年轻人之间交往的事情,他的出现,大概已经能够表明他的某种态度了,文方如是想。不过好在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已基本得到解决。这是一顿成果斐然的“狱餐”,只吃亏在了舌头与胃上。

文方十分清楚,今天是无法提前埋单了,只期在最后紧要关头来一次完美的表现,自家的动作快一些便是,却不料竟在这样一个小细节上也闹了笑话。

“刷我的卡。”文方迫不得已地跟侍应生说。

老头浜向他甩来不解的一眼,最要命的是,那不解中竟还夹杂了些傲慢的指责。正是这一眼,抹杀了文方内心对他仅存的最后一丝好感。老头浜也取出了自己的信用卡,笃定优雅地递过去。显然,他更习惯AA。这样一来,文方倒变成了个豁胖的土鳖,一脸的灰。

(注:豁胖,吴越语,打肿脸充胖子之意。)

中午1点一刻,三人离开乔治家。吕贝卡说要先陪Daddy去趟银行,下午打电话约他出来唱歌。于是就此别过。

文方独自开车回家,心里不顺,把车里的音乐开得震天响。可他没想到,他因此而错过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是那个曾一度令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小冤家林迟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