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吕贝卡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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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近亲的小城

大勇果真一夜未眠,竖起耳朵来听帐外的声响,其实他哪里晓得,晓薇要他堤防的不是帐外,而恰是夹在他与Fred当中的杜文方。清晨,外面真就有了响动,是汽车引擎声,好象还不止一辆。大勇晃醒了身边熟睡的文方。

真的有人带着“神兵”来了,正是当年吃力推着永久牌自行车去火车站接文方的小学同学古少锋,一个皮肤黝黑虎头虎脑的家伙,离老远就操着淮北口音叫喊文方的名字,象一辆黑色的小型坦克开了过来。

文方把脑袋探出帐外来一看,除了工具车,少锋还开来了一辆面包。几年不见的老友终于重逢,相互好一阵笑骂捶打,惊醒了隔壁的一双姐妹花。

“这也许是我有生以来睡得最难熬的一觉了……”

“唉,我不也一样?”

穿戴整齐,收了帐篷,文方不忘用一只塑胶袋把一地的生活垃圾收集起来放回车里,这是素质老驴的优良传统。他给工具车里下来的两名工人递去了自卷的烟,却不料惹来鄙夷的眼神。仿佛在嘲笑他,从上海来,开二手车,抽自卷的烟,竟还能把脸笑得那样高贵。

文方正与工人交谈,晓薇拉着吕贝卡,面露难色地走过来,跟文方说自己大概是昨夜睡觉着了凉,身体很不舒服,挨下来就不跟他们去淮北了,要即刻返回上海。文方起先感到惊讶,但见吕贝卡不挽留,旁边的大勇也假嘴假眼转过身去挠头装没听见,又联想起昨天傍晚的那一幕,心里自然也就明白了。再转身来看Fred,似乎料定了他也有一个决定要做,姐妹俩的目光也下意识同时移到了他的身上,令Fred有些尴尬。

Fred迟疑了片刻,说干脆也回去算了,店里人少事多,心里总是放不下。文方谁也不挽留,只叹了句“遗憾”,就跑去跟少锋商量。少锋说这太好办了,之所以开两辆车来,就是为了不耽搁他们上路,车归车修,人归人走。既然带来两名工人,那就一个修车,另一个开工具车送那两男一女去句容长途汽车站,文方与吕贝卡则跟他的面包车去淮北。

临别,吕贝卡抱紧晓薇,却笑带歉意跟Fred说“Take care”,其实各人心照不宣……

没有晓薇跟着,文方的心里反倒轻松自在了许多,情绪大变,一路上跟少锋高谈阔论、胡侃海聊。少锋问他,刚才那个新疆人是谁,普通话讲得还可以。坐在后排的文方一把搂过吕贝卡,笑得快要岔了气。

吕贝卡从文方怀里露出头来,也笑得眼角挂泪花:“真的诶,Fred中文讲得真的老标准,新疆人也不一定有他这个程度。”

中午时分,他们一行三人到了文方家。文方父母见儿子带回这么漂亮一个女朋友,自然是满心欢喜,文方妈激动之余竟躲去厨房间偷偷地抹泪。他父母讲的都是不地道的普通话,这么多年了,始终脱不去南方口音。

这是一户三室一厅的工房,干净、朴素,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只保留了刚刚装修好时的模样。不过倒被吕贝卡在小房间的墙壁上发现了一幅油画,拿破仑的肖像。她站在画前端视了许久。

“原来你早就认得Fred,否则怎么会有他的画像?”

文方听了又一次放声大笑。

笑声把客厅里的少锋也招引了过来,“咦?这不就是早上那个新疆人吗?”

少锋中午留下来吃饭,与老爷子多喝了几杯,开始讲起了胡话。起因是文方的老妈得知儿子要回来,就在家里提前备了两条香烟。

外表和善的老爷子道:“每次你回来,我跟你妈都劝你尽早把烟戒了,可每次你妈都管不住自己,总要给你备上两条,亏她本身还是个医生,唉,为人父母啊,这种事情上头往往都是矛盾的。”

少锋一听这话,仿佛他也很矛盾,皱起眉来道:“叔叔、阿姨,有件事不知道说出来好不好……”

“有啥好不好的,少锋又不是外人,有话直说。”文方老爸鼓励着他。

“文方为了省点钱回家看你们二老,抽的都是自己卷的土烟,连个过滤嘴都没有,唉,俺这个当哥的看了都心疼,要俺说,阿姨这烟是买对了。”少锋的胖脑袋上插着一根烟,云雾背后满是同情与忧愁。

“再胡扯,我抽的就是你了。”文方凶他,还未及动手,眼神先抽了过去。

“谁胡扯,叔叔你看这家伙,现在动不动就嘿唬俺,动不动就嘿唬俺。”少锋一副无辜状,跟老爷子告状,又转向吕贝卡,谋寻同仇敌忾,“弟妹你可要留点神我给你讲,改天这小子带你到无人区,再把你也给搞丢了就麻烦了。”

(注:嘿唬,淮北方言,吓唬之意。)

吕贝卡当下心头一惊。

这回不用文方抽他了,老爷子也已经很不满了,面露愠色,道:“这少锋的酒量怎么越来越不行了呢?这才喝了几盅,就开始胡言乱语了,你那说的都是浑话,也不分个场合,有客人在,不了解底细的还真以为你兄弟有啥事呢,其实你这个当哥的心里不比谁都更清楚?”

“呵呵,我就是闹着玩,惹老爷子不高兴了,自罚一杯,自罚一杯!”仰面一干而尽,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文方几年都没回来了,要不我明天来接你,一块去方山公墓给香澜烧点纸?”

文方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午饭后,少锋驾轻就熟,到厨房间给自己泡了杯普洱茶,然后又从橱柜里找到醋瓶,往茶杯里滴了几滴。

这一幕正好被路过厨房的吕贝卡看见,好奇地问:“古大哥,这是在做啥?”

少锋回眸一笑:“这叫茶醋,普洱茶的碱性大,用醋冲兑冲兑就好了,降脂、降压还养胃,嘿嘿。”

“哦。”

一转脸,吕贝卡跑到房间里去问文方。文方笑少锋愚昧无知,说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茶醋根本不是这么个概念,还说在这种北方的小地方,总有些自以为是的人,自创些稀奇古怪的养生土方,且无论你跟他怎样科普,也全当你耳旁风,仍旧固执己见。就拿少锋来讲,他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喝几口52度的口子酒,把酒当成了漱口水,以前没听讲过吧?就为了昏昏沉沉睡得更熟些,这时候怎么就不考虑养胃了呢?

吕贝卡算是开了眼了,新奇道:“老可爱的,顶起码,有一套!”说完竟真的竖起了大拇指。

喝完茶,少锋走了,自始至终,没提及他老婆王小莉半个字。

下午,文方与吕贝卡没有出门,两人分头睡在小房间里的双人床上,昨夜都没睡好。吕贝卡有些失望,因为她没有如期在相王府宾馆的顶层看到淮河。

文方跟吕贝卡讲起了过去的事,有家里的事,当然也有少锋……

他深刻记得幼年随父母初到淮北时的情景,跟妈妈的那些同事一道立在挂满大红花的军用卡车翻斗上,接受着全市人民的夹道欢迎。他们是来支援淮北建设的,光荣!可对于小文方来讲,却也意味着即将迎来一个孤独的童年。本来就是独生子女,加之人生地不熟,又不会讲北方话,所以一个朋友也没有。他一度是个内向的孩子。

淮北的地理位置恰处在苏鲁豫皖交合处,没能逃出唐山地震波的势力范围。在接下来的七六到七八年间,家家户户放着楼房不敢住,纷纷在操场空地上搭建防震棚。文方家的防震棚搭在了第一人民医院门诊部后面的卫校篮球场上。他倒没在防震棚里遭过多少罪,那是因为每到“风声”紧的日子,他就会被矿务局或人民医院出差公干的叔叔阿姨们轮番送去上海亲眷家里避风头。

文方七岁念小学,八岁才交了第一个淮北朋友,正是同班同学古少锋。是他的一首淮北儿歌激怒了文方,“上海洋蛮子,屙屎炸丸子……”于是两人单挑,狠狠干了一架,鼻青脸肿的一对活宝在罚站的操场上握手言和。也是他少锋,拿自家的炸焦叶从文方手里换各种形状的巧克力和大白兔奶糖吃,完了还要卖乖说味道一般,便宜了文方。还是这个少锋,在文方被高年纪同学欺负时挺身而出,从背后踹大个子的屁股,踹完就逃,逃不远又折返来冷不丁再踹一脚,直惹得大个子终于将攻击目标转向了他,追得他满校园乱蹿,鬼哭狼嚎。

始终都是这小子,当小文方终于学会了凭票只身往返于上海与淮北两地时,在火车站接站口傻等几个钟头,只为骑着比他矮不了几公分的永久牌自行车驮着小伙伴回家。文方记得他的寸头,记得那张冬天里会被冻成紫茄色的小胖脸,更记得接站口的人群中,吃力推车迎上前来,却被无礼的大人们推搡得东倒西歪的小大人身影。

后来文方大学毕了业,用第一个月的工资请他吃了碗橡皮筋样的拉面。

他津津有味地猛嚼,感激道:“等我赚到工资,也要请你来这里吃。”

文方苦笑在心里,心想还是免了,这叫啥短命的面?大家朋友一场,同根相煎何太急,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吕贝卡听着,笑着,渐渐就睡着了,睡梦中还在笑。

晚饭后,天还亮着,文方带吕贝卡下楼走走。吕贝卡这才有机会看看这座小城的风貌。这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城市,由北至南,一路平缓的下坡。干净的街道,遮天蔽日的树荫。跟上海一样,这里也是整条整条街都种法国梧桐。

看到熙熙攘攘的下班人流,文方说淮北人上下班大多靠步行,每天工作7个钟头。一年四季,无论长短,每天至少也有两个钟头的午休时间,冬天少些,夏天多些。冰箱里不必储存大量的食物,因为他们一天当中除了早上,还有两次逛菜场的机会,连中午都有充裕的时间买菜烧饭。饭后还能睡个午觉再去单位上下午的班,所幸城小路短,这在上海是难以想象的一件事。通常小城市住惯了的人刚到大城市,最不同的体验便是时间变得严重不够用,仔细一掰算,才发现大多耗在了赶往某地的路上。

文方还告诉她,这是座移民城市,建设这座城市,来自上海的支内大军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他们家就是其中的一分子。刚迁来那几年,全市就只有一条大马路,叫淮海路,从东到西,都不如一条飞机跑道那么长,而西面就是山,飞机若从东头起飞,想在撞山之前成功爬升是有相当难度的。后来才有了第二条马路,由此,老淮北人把上一条马路称为“一马路”,而这一条称为“二马路”。再后来又有了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

吕贝卡好奇,明明有路名,为何偏用一二三四来代表?文方说,不晓得,大概是因为淮北人以数学见长。可其实是因为此类新兴的小城市人文底蕴寥寥可数、乏善可陈,凡事讲求个实用性,数字自然成为了首选。

边走,文方如数家珍般跟吕贝卡介绍起淮北的历史。跟她讲相王及相山的来历,说那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吕贝卡一听头就大,“Ok,我们来展望未来好么?我最欢喜科幻,这你晓得,我中学历史不及格,这你也晓得……”

只走过了一条街,他们便到了闹市区。十字路口的四角有高楼拔地而起,显得突兀,却令人深信必然如此。此地若不由它们盘踞,这座城市便失去了效率。眼前的一切顿时繁忙了起来,天色只微暗,霓虹便迫不及待地竞相闪耀。繁华不仅在眼睛里,还钻进了耳朵里,各商家的大喇叭、小喇叭、低音炮正用摧残耳膜以至麻痹听觉神经的原始招数来招揽顾客。

吕贝卡不禁感叹,若不是听到那首沙锅煮咖啡样的《月亮之上》,几乎以为仍身处上海。文方笑说那怎么好比,连上海一个行政区的大小也不及,出了巴掌大的相山区,周围就全是煤矿了。不过,他也承认,流落至此的上海人还真多,这大概就是这座小城形似上海的一个无从考证的原因吧。严格来讲,这里应是都市大血脉的一个小分支,与上海有着近亲血缘关系。不过,他绝不肯承认上海移民也会喜欢《月亮之上》,说那定是其他省份的移民所钟爱的歌。

“这里跟你想象中的乡下一样么?”

“嗯……”吕贝卡语塞,显然是有出入,深思熟虑了一番,道:“不过我还是要逛一逛卖场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