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吕贝卡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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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哪个才是真的你?

吕贝卡的惊人之举令文方震撼,终于不得不开口来救场,打马虎眼,道:“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大家这是咋了?哈哈,没事,没事,继续,继续……”说着伸手去抚吕贝卡的背。

哪想吕贝卡浑身猛烈一扭动,拒他于千里之外。还未等文方反应过来,她突然离座,捂面夺门而去。

文方一面安慰着大家,“没事,你们继续,小丫头没喝过酒,肯定是去出酒了,我去看看……”一面紧随其后追出门去。

吕贝卡一直奔出饭店大门外,突然站定,弯下腰来呕吐不止。文方追上前去,帮她拍背,躬身道:“我事先都跟你打过招呼了,今晚你不用喝酒的,你这又是何苦呢?”他还在装傻。吕贝卡没工夫睬他,只顾埋头专心致志呕吐,脸上白一块红一块。

少锋也追了出来,但没敢靠近他们,只犹豫地站在那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饭店大门口,朝他们这边关切地望来。

文方那七分酒意的脑子里突然同时浮现出两个女人的面容——林迟和吕贝卡。一个呛过他的烟,一个呕过他的酒,神智恍惚间竟产生了错觉,分不清谁是谁。顷刻,心如刀绞般巨痛。

吕贝卡缓缓直起身来,泪面粘着发丝,望着正在发呆的文方,虚弱地问:“你爱我么?”

“爱!”文方回过神来,可突然又感觉一个字不足以表达,补充道:“我爱你!I love You!”

“怎么证明?”

一股热血冲顶,文方比任何时候都迫切想让这个女孩了解自己胸中的那团火焰,他猛然间双手捧起那张原本完美无暇,此刻却被蹂躏得狼狈不堪的脸,全然不顾她前一秒还在呕吐,狂吻了下去。她整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一吻征服了,瞬间融化在他的怀中,手里死死揪着他的衣角。这个男人如今已令她几近颠狂、欲罢不能。

在远处的少锋看来,这才算得上是淮北夜色中一道最为亮丽的风景线。他更加不敢近前来打扰,反而退缩回了饭店门内。直到那对恋人缓缓分开,他才佯装刚刚冲出大门口,离老远便咋呼:“咋样了?咋样了?没事吧弟妹?”到了跟前又道:“弟妹别见怪,俺们这帮人就这样,吵吵闹闹就稀里糊涂一块长大了,没啥大事。”这话其实是说给文方听的。

文方一记海绵拳,轻轻捶中少锋的胸口,豁达地笑,“日子还长,往后对嫂子好一点。”

两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就闹了这样一出,如今文方竟直截了当改口称那王小莉为“嫂子”,这多少令少锋有些心血澎湃,信誓旦旦道:“嗯!有兄弟这句话,放心吧。”话里的如释重负感,仿佛预示着眼下所有人尽可以放下心来了,也包括倚在文方怀里情意绵绵的吕贝卡。只不过,眼下还端坐在那包间里的“嫂子”又如何?这大概已是他文方无力顾及的了……

“我们就不回去,散步回家,你陪好今晚的客人。”文方借机想脚底抹油,他料定少锋也不太情愿他们再回去。

果然,“那行吧,我开车送你们。”

文方最终没让少锋送,而是以明天带吕贝卡去相山庙还要用车为由,断下了他面包车的钥匙。

在回家的路上,文方突然想到一个值得与吕贝卡分享的好去处,在另一个塌陷区,那里几年前被改造为“烈山水上公园”。他记得那塌陷区的边上有一个巨大的露天停车场,可隔岸观看汽车露天电影,有点象正在热映的电影《断背山》里的一幕。文方告诉吕贝卡,这绝非模仿,因为这至少已有两年多的历史了。这令酒劲刚过且放晴了心的吕贝卡兴奋不已,拍手叫好。

这是一个四周被栅栏围起来的停车场,80元一辆车,他们得到两张票,一张是电影票,另一张是演出票,票根可留待最后抽奖,上面写明头等奖是一台40吋LCD电视机。

吕贝卡捏着票根手舞足蹈地在文方眼前晃来晃去,仿佛那头奖已然成了她的囊中之物。文方则不以为然地摇头笑笑,吕贝卡问他笑什么,他不肯说,只用上海话说了“好白相”三个字,吕贝卡只当是在说她。

电影是一部嚼之无味的国产片,他们时而透过挡风玻璃看,时而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来看,只图一个新鲜,顺便散酒气。不一会,新鲜劲头一过,两人缩回车里聊起天来。

他一共吻了她三次,第一次是前排座上的欠身够吻,第二次是后排座上的热烈拥吻,第三次他让她骑到腿上,从前额一直吻到颈下前胸。然后就被她逃开了,但没有凶他骂他,只是羞涩地躲在一角开心地咯咯直笑。他以为痒到了她,也就不再勉强。

破电影过后接着一场一刻钟左右的烂演出。文方真是搞不懂,一群脸大腰粗腿短的野妞,怎么好意思穿得那样暴露,在台上跟着走了音的乡村迪士高张牙舞爪地扭那么几下,就敢说那是现代劲歌热舞……

终于熬到了吕贝卡翘首以盼的时刻,抽奖结果一公布,他们竟真的中了个头等奖。文方被激动得活蹦乱跳的吕贝卡从车上拖下来,一路拖到了领奖区,凭票根领到了大奖,那台电视机看上去还没拆封。

正当吕贝卡要招呼工作人员帮忙搬运回车里时,文方却笑着让他们拆开来试机。工作人员不干,说这不合规矩,没有先例。其实文方早已料到那是台样子货,招呼吕贝卡回家,奖品不要了。吕贝卡的小脑袋哪里拐得过这么大一个弯,坚称这是多幸运的彩头,绝不能放弃。

无奈,文方只得趁工作人员不备,从虚封的箱口处拽出了插头,往地上一只拖线板上插去。奇迹发生了,箱子里传来一声闷爆,随后箱口冒出一缕浓浓的黑烟。果然是一堆废物,还好不是爆在了家里。这下工作人员傻了眼,无言以对。吕贝卡据理力争,无论如何也要讨个说法。

这时一名经理模样的人走来,说即使要试机,也不该由顾客来动手,这样一来,责任也就分不清了。不过他也承认这是绝对没有想到的状况。最后一拍后脑,大手一挥,让工作人员把门票钱退给他俩。话还说得特别冠冕堂皇,口口声声说,即使吃亏也不能失去信用……

吕贝卡怒了,说你们怎么可以把人当傻瓜?这算什么说法?她还想理论下去,却被文方生拉硬扯给拖回了车。

“宝贝,你要晓得,我是不想扫你的兴才没告诉你当中的花头精,我早晓得他们那套骗人的鬼把戏。”

“那你事先不跟我讲,有想过我被骗之后是啥心情么?”

“问题是我没料到你运道真的这么好,本想啥也中不到,也就不会节外生枝。”

“那现在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呀。”

“看来你真的是单纯得可爱,还拎不清么?80元一张门票贵不贵?在上海不贵,在淮北就太贵,今晚毛估估不会超过50辆车,那么他们一场下来的营业额也不过就是4000块,它还要送你一台电视,还要花钱请跳舞队,他们有毛病的么?”

“那他们为啥还要搞抽奖?索性只有电影跟演出,他们都不担心穿帮的么?”

“那只不过是招揽生意的手段,他们才不担心穿帮,就象刚刚我要是不试机呢?连张发票收据也没一张的,回头来寻,他们会认帐么?就算现在当场穿帮了又怎样?最后他们只不过得罪了一个人,那就是中奖人——我们,摆摆高姿态,给你退门票,已经算很仁慈的了。”文方一脸世故的笑,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这是“英雄惜英雄”。

吕贝卡倒没觉得那笑有多么深不可测,只因古怪事情真真切切被他们俩一道撞上了,所以只会更欣赏他的聪明,佩服他处世老练,进而还会想,也许她身上缺少的这些个东西,文方都有,那便等于她也有,于是可以安心。

尤其是文方之后另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这年头,骗术横行,商业行为更加如此,骗来骗去,你喝我产的毒奶,我吃你养的瘦肉精,我们都穿他制的甲醛衣,神奇的GDP就这样创造出来了。你我他共同富裕了,通货也就膨胀了,然后大家都买了公有制土地上的一堆砖头,完了砖头将来也要被征房产税。最后我们大家除了癌症高发之外,过得好象还是紧巴巴。通过初次分配戏法,利润都归了银行与国企,本该多造几艘航母的钱全养了公务员……都只为混口饭吃嘛,其实大家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这令她突然又错觉他是位充满大智慧且慈悲为怀的“室外高人”。

不过,吕贝卡立即从纠结的情绪中跳了出来,顽劣地想,一方面,还是不愿轻易放过那些奸商,另一方面也想趁机考验杜文方一下,于是跟他撒起娇来,道:“我不管,我不管,你就看着他们欺负我好了,既然你以前是个打架大王,那今天你一定要帮我出这口气,给他们点Color seesee!”

文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望着她,想跟她再次确认,是否真的想那样做。吕贝卡当然不肯轻易退缩,也睁大眼来顶了回去,且还朝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意思是:去吧,亲爱的,这回全看你的了!文方内心萌生出另一种奇妙却又极邪恶的快感,这无异于学生时代拉优等生下水,带她躲到校园的一角偷偷抽烟,然后仰天大笑:就让全天下人都陪我一起堕落吧!那样世界该有多美好啊!

文方双手撑在车窗上,一个深埋头,仿佛在尚未散尽的酒意中酝酿仇恨的情绪与出手时的爆发力,然后猛转过身来,大步朝领奖区冲刺过去,速度之快,早已把吕贝卡嘴边的半个“啊”字甩到了身后十米开外。

停车场四周那强烈的探照灯下,文方的身手竟如此矫健,没有半点迟疑,更不见多余的摆渡动作,一把揪起刚才那位扭捏作态的经理,一个刺拳迎面戳去,顿时是山花烂漫遍野开,万紫千红总是春。只见那经理鼻梁上的眼镜被捣飞一丈开外,整个人一个趔趄加后仰,挺倒在地上。

周围,先前还趾高气扬的那些个男男女女,个个呆若木鸡,无一人敢上前劝阻。也就这么一拳,文方住了手,甩了甩尚未活开筋骨的腕,从裤袋里取出皮夹子,抽出两张老头浜,抛在地上。远远的,吕贝卡只听见杜文方跟周围的人讲了一句话:“送他去医院。”然后转身折返,头也不回地朝吕贝卡这边笃定地走来。

这一幕对吕贝卡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她从没见识过,所以会瞠目结舌。这在当年淮北中学的校园里也许是司空见惯的,在所有类似这样的北方小城里也都不罕见,哪怕是今日淮北的城乡结合部,每天也不知要上演多少回。但若换到一个向来不崇尚暴力的经济社会里,比如上海,索性就把杜文方当年就读的淮北市一中原封不动搬到上海好了,同样的学校,同样的操场,同样的教学楼,同样的林荫道,但同样发生刚才那血腥一幕的概率就不知会降低多少倍。

杜文方当年在中学里可没少干这种事,青春期的他特别热衷扮演一个有血性的北方汉子,最好还是一脸匪气却浑身义气的某区一霸,有众多兄弟紧密团结在他的周围……他尤其喜欢为自己中意的女生出头,打得过就打,打不过还可以大吼一声“你给我等着”,然后回去班少锋这个救兵。他也的确因此而得到过一些女生的芳心。

以往吕贝卡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一幕,今晚杜文方就这么本色自然地在现实中为她演了,而且演得那叫一个漂亮。其实那时那刻,无论是杜文方还是吕贝卡,动物性皆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谁也不会意识到这种证明爱的方式有多么幼稚及经不起推敲,他们只是被本能牵着鼻子,在远离文明世界的荒郊没命狂奔。吕贝卡当然不了解,杜文方若是真心爱上了一个女孩,真真切切就应该是这种状态,哪怕是到了四十岁,他也能轻易穿越回青春期。这并不能说他是不成熟的,只能说,他所呈现出来的成熟一面,也许是另一种伪装。

此时的杜文方,暂时将那个庞氏局搁在了大脑的收纳盒里,他拒绝思考有关骗局与爱情对撞时所要面临的一切严重恶果。他正与吕贝卡一道,同等享受这段美好时光。

回家的路上……

“亲爱的,我没想到……你真的会为我打架,谢谢你,不过……真吓死我了,万一……”

“你想不到的事也许还有好多,为了你,跟人动刀子我也不会怕,何况是只一敲就碎的臭皮蛋……”

“但是,你晓得么?自从到了淮北,我感觉你的脾气性格突然变了,一点也不象个上海人,上海人碰到这种场面,起码要跑过去吵上两个钟头架,最后也未必会动手……你,几十秒就‘KO’了啊。”

(注:KO,拳击术语,Knock out的缩写,意即技术性击倒,裁判对绝对胜利的判定。)

“呵呵,大概吧,你也晓得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那么亲爱的,你能告诉我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是淮北的杜文方呢,还是上海的杜文方?”

“其实……都是真正的我。”

“嗯……”她有些犹豫,后半句声音好小,被少锋这辆破面包的引擎声给淹没了,“其实,我更喜欢淮北的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