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吕贝卡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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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躲在暗处的眼睛

贪婪与恐惧,犹如一对双胞胎,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世间任何一个谎言,一旦有人系统地编织了它,且有人相信,那么接下来的博弈便只存在于个人心间,而完全可以无关乎说谎者及谎言本身。因为任何一个自成系统的谎言,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自圆其说。而那些心怀“双胞胎”的人,尤其缺乏先天的免疫力。譬如股市那样一个零和游戏,在上市公司完成圈钱之后,博傻也好,竞智也罢,接下来随便参与者怎么去玩。

晓薇从文方那离开后,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去了吕贝卡的家,小姨夫事先跟她约好要碰上一面,会晤的核心内容是不言而喻的。

晓薇心里其实也很矛盾,一方面,他杜文方与表妹如今分道扬镳,相当于原先的那道保险锁没了,这着实令她感到不安,担心的自然是自家资金的安全。但另一方面,撇开他俩的关系不谈,也除却今天送协议上门时杜文方含蓄地表露出想支开她的意思之外,就他近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确实看不出一点破绽。她自认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守在她的眼皮底下都看不出破绽,她也就找不出怀疑他的理由了。

吕贝卡还是一如既往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晓薇不想上去惊扰她,就在客厅中央坐了下来。小姨夫亲自为她端来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后第一句话便是:“哪能?到今天为止,三千万有了吧?”

晓薇抿了抿嘴,点点头,“不过老是这样子心里厢吊着也不是办法,钞票在他户头上,主动权就在他手里,我们是老被动的,阿妹跟他一分手,吃不准还能不能吃牢他……姨夫你也想办法劝劝阿妹,讲到底现在的男人哪个不想在外头养小的?只不过立升够不够的问题,这种事换到大勇头上倒是做不出,为啥?还不是有心无力啊?阿妹也不能要求他杜文方一定是个圣人对吧……这样讲姨夫大概要以为我立场不对头了,不过我没理由关起门来自家人讲话还要胳膊肘拐到外面去对吧,就事论事,杜文方心里厢是有阿妹的,这一点老清爽的。”

吕爸爸只是笑笑,说:“讲到立场,姨夫的立场实际上跟你是一色一样,帮理不帮亲,不过你们年轻人,相互之间应该是懂的,假使你阿妹有原谅杜文方的一天,那一定不是姨夫的功劳,肯定就是一个时间问题,这个阶段应该是你阿妹最难熬的,你多陪陪她,也不需要时时开导,一来稳定住她的情绪,二来多给杜文方创造机会,只要他那头不松懈下来,基本上就成功一半了,我的囡我最了解,讲到底这世上有什么是她心里装不下的呢?”言毕从茶几底格抽出了卧槽虎散发的传单,正色道:“言归正传,Vivian,这东西你怎么看?”

“来你这之前,就因为这个东西,文方跟虎兄在电话里搞七捻三,我立在旁边听,也没啥闲话好讲,我倒是觉得,虎兄这样一弄,反而好。”

“为啥?”

“至少在文方心里厢敲了记警钟:不要瞎来来,大家的眼睛都盯牢你身上呢。”

“嗳,我不这么看,经济学博弈论里有一个‘囚徒困境’的概念你懂么?喏,我就简要这么跟你讲,一个二人犯罪团伙,一天被抓了,对二人的审讯是相互隔离开的,分别跟两人讲,只要举报同伙以往犯罪记录,算立功,可以得到减刑,也就是讲,鼓励他们出卖同伙,换成你会怎么选?”

“我觉得既然他们是同伙,事先不可能连有一天被抓都预见不到,相互肯定有默契咯,只要摒牢,硬撑一记也就过去了。”

“但是大量的统计数据会告诉你,这种想法过于理想化了,几乎没人摒得牢。”

“那我就选择检举揭发,姨夫你也不要讲成‘出卖’那么难听,我错了,我悔过了,我要积极争取重新做人的机会,这总可以。”

“好听难听都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一旦你那么做了,你也同样面临着被同伙揭发,也就是说,以往那些跟本案无关的罪行也要被翻个底朝天,到时候不仅立功减刑被抵消得荡然无存,大概还要追加新罪,这一点你想过没?”

“那……该怎么选?”晓薇一脸茫然。

“无论怎么选都是没有绝对赢家的啦,只不过是最终谁得到的利益更大、承担的罪责更小而已,这只不过是个两人的局,三人呢?四人呢?一直大到我们现在的几十人呢?难以想象吧?所以我要讲,虎作家这件事情不仅办得很不光彩,而且是一损俱损的阴招,他还自以为聪明死了呢,呵呵。”

“你这么一讲我就懂了。”晓薇若有所思间频频点头,“唉,也不晓得虎兄图的究竟是啥,看上去的确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

“图的是啥?你还看不出来么?他实际上就是在跟我们比速度,再讲句更难听的话,在比谁更早更快出卖同伙,他这样做也许不能马上得到利益,但假使杜文方布的这个局万一真是个骗局,而且假使他被虎作家这么一戳,真的心虚了,你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虎作家的利益是不是就来了呢?”

“那倒还不至于吧?我听得清清爽爽,电话里文方讲到气头上的辰光,也只不过答应无息退还虎兄的本金,意思是不给信任是吧?那就要清理门户了……虎兄恐怕很难得到更多了呀。”

吕爸爸一反常态地翻了翻白眼,到天花板上找他的God,“天真!不要忘记,一户人家就是一个阵营,你我两家例外,属于同一个阵营,但你不要指望跟杜文方或者虎作家也是同一个阵营,这种交易都是藏在背后的,会让你晓得吗?不过我倒是建议你把我们大家全都看成是‘囚徒’,事实上我们现在全都被套在里面,真的全是囚徒,但眼门前情况与‘囚徒困境’也有一点是截然不同的,我们之间并没有被隔离,尽管说人心还隔着一层肚皮,但讲到底我们和他们是可以建立互信的,总是能通过沟通、串联来让整桩事情达成某种平衡的,这层意思你懂么?”

吕爸爸这算是讲到点子上了。没能从一开头就坚持原则做到绝对的“隔离”,杜文方为他们设下的“囚徒困境”实际上也就成了个千疮百孔、八面透风的玩艺儿。说到底,还是杜文方第一个谎言撒得太过仓促而种下的祸根。

“嗯,明白了,那么挨下来依牢姨夫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办?”

“老简单的,我们不能跟着起哄,我们不仅不起哄,回头你还要劝劝虎作家太平点,不要闹了,最不该闹的就是我们初期几户人家,已经是最上层了,跟啥人闹?还不是跟杜文方闹?闹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要是把他逼到了绝路上,那可就更不妙了。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维稳,我肚皮里是有计划的,等到圣诞节吧,我既要稳定大家的情绪,还要逼他杜文方的宫。”……

晚上,文方从东平路回到虹桥路。林迟为他端了杯热奶咖过来,见他愁眉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就从身后帮他象征性地揉了揉肩,关切地问他是不是项目上出了啥问题。文方强颜欢笑,说能有啥问题?只是有点累。林迟说假使累了,就陪他出去散散心。文方起先以为她是说到楼下的花坛去转转,就点头说好。可没想到林迟的意思是外出旅行,且提议跟他一道去淮北,见见他父母,也见见他的朋友。

文方心头一惊,几周前的淮北之行历历在目,他总不能这么无厘头吧,刚刚带去一个女朋友见父母,这么快又要带去第二个。他怕父母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而那些朋友就更不晓得会拿什么眼光来看他了。不过,他主要还是感觉太巧合了些,会不会是林迟听到了些什么?

应该不会!他这么安慰自己,既然连Fred都没向她透露过。

文方问她怎么突然想起要去淮北?她却反问,难道去不得么?文方说去得,绝对去得,只不过这样一来又要耗费好几天时间,他眼下这摊子事走不开。林迟不干了,既不给他揉肩了,又没收了他一口未动的奶咖,回过头来往床沿上重重地一坐,生闷气。文方过来哄她,她又开始发起嗲来,说就是要去,就是要去,不去就不睬他了,而且说走就走,明天动身。

无奈,文方只有答应,但声明绝不开车,明天去订后天的火车票。林迟的脸上多云转晴,转而嘲笑他的车实在太破,为何不干脆换一辆,又不是没那个能力。文方心里自有一挂算盘,他目前什么大物件也没打算置办,对他而言未来是个未知数。况且,他必须在合伙人面前保持本色,太过招摇的财务支出极易引来更多的质疑声,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

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过得了“梅开二度游淮北”这一关,这会心里已开始紧张地盘算起那方方面面都必不可少的妥善安排。总不能眼巴巴望着少锋离老远就哇哇乱吼:靠!刚挥泪送走你个老几,咋又回来了?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咋送都送不走你了还……吔,一转脸咋连弟妹也换了……

第二天上午,他开车去火车站订票,可万万没有料到的一幕上演了。

当他刚开进南广场地下停车场时,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上面写道:“杜老板,希望你去火车站不是想卷款潜逃,收到这条短信,你就该明白了,逃不掉的。”

这着实吓了他一大跳,停下车来前后左右四处张望。确信没有被盯梢,然后又下车来围着车子团团转了好几圈,检查是否被安装了GPS跟踪器或监视器、窃听器之类的东西。结果什么也没发现。他站在地下停车场里发呆,一脸惊悚的表情。很明显,他被人盯上了,那双眼睛正藏在不知哪个暗楚楚的角落里……

这一切发展得实在太快了,短短一个多月,他从被人供奉的财神爷,一下子跌落成信用堪忧的准骗子,如今更是要享受假释犯一般的待遇。等缓过神来,他胸中再次燃烧起熊熊怒火,认定是卧槽虎所为。索性车票也不买了,原路返回办公室,关起门来打电话质问卧槽虎。

其实,卧槽虎昨晚接了晓薇的电话后,十万火急去了趟吕家,经吕爸爸循循善诱,思想工作已做通了大半,也同意与晓薇及吕家共同建立统一战线,这会一听杜文方又来兴师问罪,当即矢口否认,道:“碰头会呢,我们的确是开过了,但是象我这种文人,随便怎样也做不出这种无聊事,你把那条短信的机主号码报给我,我去查查看究竟是谁发的,太过分了,担心归担心,也不能弄得草木皆兵。”

文方找出来,报给了他,并关照他,“查出来后先不要跟对方通气,先告诉我,我要亲自处理。”说话间,他这头已经在自己的电脑上检索起投资人档案了。

卧槽虎答应着,想了想,又道:“其实,除了一期,下面的合伙人之间只有上下认得,左右都是背靠背的,而且绝大多数人与你杜总之间都还隔了好几层,只见过你协议书上的签名,不了解你的为人,这样一来,信任度自然是很弱的,也怪不得他们疑神疑鬼,毕竟投进来的都是血汗钱,有的甚至是老婆本、棺材本,假使你能主动点,公开露个面,跟大家见一见,增加些沟通,我相信隔阂自然是会消除的。”

文方却道:“那怎么可以?你当我跟你一样有空,三天两头开这种无聊的串联会?当初不都定了规矩么?二期要靠你们一期去做工作,介绍、管理都在你们,现在你们的工作不到位,反而要推卸给我?脑子短路时就来质疑我?一期都这样,就不要讲下面几期了,更不要指望你们能代我顶点啥事,你以为我不晓得么?哪些人收了你的‘革命传单’我一清两爽,还不承认你拆我的台?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本身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合作,只晓得缚牢我的手脚有啥用?最终赚不到钞票呢,是大家没福份,要是连本金也收不回呢,呵呵,大家就等着一道完蛋吧。”

这回轮到卧槽虎没话说了。其实文方并不完全了解,这个外表猥琐的家伙上蹿下跳背着他都干了些啥,只不过想诈他一诈。

林迟见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一回来就对着手机大吼大叫,起初没敢问他,就坐在一边等他挂断。后来见他情绪稍稍平复了些,才问他票订好了没?什么时候出发?恍惚间,文方告诉她根本就没订票,不打算去了。林迟问他为什么,他只说突然又不想去了。这下把林迟给惹恼了。

“什么意思啊?寻我开心是吧?!”

文方也正一肚子火气没处撒,便冲她来了:“就晓得斤斤计较,就这么芝麻粒样的小屁事,不去就不去了嘛,有啥好多啰唆的。”

“杜文方,你有必要根根寒毛竖起来跟我讲话么?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就是这样的,又怎样?”

林迟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坐到了床尾,背过身去抹眼泪。

5分钟后,她二话不说拎起包来冲出门去。文方一个迟疑,想拦已拦不住了,人已进了电梯。他回了屋,心烦意乱。又过了一会,想想不对劲,再次追了出来,一直下电梯追到底楼,人早已经没了踪影。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始想林迟了。身边没有了她,这座大厦就象一座大坟墓,而他这个小开间就象坟墓里的一具棺材。他在心里后悔起来,不该把气撒在她的头上,她何罪之有?于是拨她的手机,无人接听。无奈之下,发了条短信跟她赔礼道歉。那头还是不回。他想,这一次,不会又一去无音讯吧?回想与她的分分合合,心里一阵酸楚,他担心,这一回他俩大概已经走到了尽头……

文方又想到了吕贝卡,不知她如今还算不算一个倾诉的对象。他发了条短信过去:“一个男孩被甩了,正在哭,上帝现身了,问他为何难过?他说,她离开了我。上帝问,你还爱她么?男孩点头。上帝又问,那她还爱你么?男孩一听,哭得更凶了……Rebecca,你觉得面对这种情形,作为万能的上帝,又能如何帮他呢?”

5分钟后,那头回:“上帝也许会说,那么该哭的人是她而不是你,因为你不过是失去了一个不爱你的人,而她失去的是一个深爱她的人……不晓得这样说是否能帮到那个男孩。”

文方沮丧极了,“果然,奇迹是不存在的,上帝的能耐也不过就是玩玩文字游戏,So,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上帝一定读过《阿Q正传》,深知精神胜利法也许是人类遭遇挫折时唯一能够假以解脱的无奈选择……”

“哦,你的见解总是那么独到,希望故事里的男孩不是你,否则,我也会为你难过的。”

圣诞节快要到了,第二天,文方开车去了趟港汇广场,为林迟挑了一件圣诞礼物,一对施华洛世奇彩色水晶手镯。为何是一对?有它的寓意,他把它想象成一副手铐,要拷住她一辈子,哪怕将来再惹恼了她,她也逃不掉。

回来的路上,文方又发了条短信给林迟:“亲爱的,圣诞夜想跟你一起度过,等你。”可直等到他回到办公室,林迟还是没有回复他。

12月22日那天,晓薇又来东平路找文方,除了工作上的交接,递给他一张请柬。原来是吕贝卡的爸爸打算在今年圣诞夜办一个鸡尾酒会,请他务必参加。地点不在吕贝卡的家里,而是位于她家附近她爸爸一个老朋友的独栋别墅里。晓薇说那幢别墅的庭院很大,顶起码摆得开10张圆台面,而今年圣诞夜只摆6张,空出来的地方可以跳舞,一定很热闹。

其实圣诞节在上海,不过就是个稀里糊涂的购物消费节,两个符号便可代表——人民币和蝴蝶结礼盒,顶多再加一顿比年夜饭还要紧张的大餐。它不带有宗教色彩,更该被称作商家的狂欢节。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所有节日都是类似,开心节要购物,伤心节要购物,传统节要购物,西洋节要购物……看似节日真的已被商人操控,其实呢,没有Demand哪来Supply?Demand determines supply。也许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原本就归属于一个没钱茫然有钱盲目的民族。这个节他在Buy,下个节他可能在Sell。

因这个圣诞节文方一心只想跟林迟一道过,所以显得有些为难,几番推辞。晓薇却讲,既然人家都送出了请柬,那总不好再拒绝的了,况且吕贝卡讲不定也会在。文方眼睛一亮,这是他在意的,便不再推辞,一口答应。

正当晓薇要起身告辞时,门外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此人一脸的谦恭,自报家门,姓钱,是三期投资人。他说他是路过,顺便来看望杜总,手里还拎了一只水果篮。文方大惊,不知他是如何摸到这里来的。但很快也就想明白了,于是请他进来。刚想关门,不想那人屁股后面竟还拖了条长尾巴,还有三个男人候在阴暗的走廊里,一个个满脸堆笑,随钱某鱼贯而入。

进来坐下,几个人尽扯些无关紧要的事,没半句正经话,眼睛贼溜溜四处乱瞄。文方最后实在受不了,说要出趟门,这才请走了他们。回过头来,见晓薇也在纳闷,便也就不说话了。

等晓薇也离开了,他关起门来,把五斗橱上的那几样摆设取下来一件件摔碎,地板被摔得咚咚响。铜制的巴基斯坦花瓶摔不碎,他干脆推开窗扔了出去,正落入了Fred军摩的翻斗里。

一次小小的发泄,倒挺管用。一个钟头后,他平复下来,打开电脑,做起了报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