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吕贝卡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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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她在另一座城

杜文方最终用卖房款,再搭上自己的一部分存款,还清了所有的欠债,并在事态进一步扩大之前与所有人终止了协议。

一期投资人自然是十分满足的,短短几个月,收益率已高达60%,应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回报了。二期也是眉开眼笑,30%也已很丰厚。只有三期委屈了点,虽然投入时间短,却只拿回了本金。为此,文方在一期和二期的几位热心朋友的帮助下举办了一场答谢酒会,购买了各式各样的精美礼品赠送给他们,这才算从心理根源上彻底摆平了所有人。

大家原谅了他那并不“完美”的投资计划,更为重要的是谅解了他这个人。他在酒会致辞中含泪说出了心里话,“退一步海阔天空,能安分守己地活下去,才有幸福可言……”至此,无人告发他。

非但如此,就连扔砖头、安装跟踪器的家伙也主动向他“投案自首”,从酒会现场的某个角落里发来匿名短信,承认两件事都是他一人所为,恳请他原谅。文方看完短信,含泪朝现场众人使劲点了点头,并深鞠一躬,抬起头来挥泪道:“没事,没事!一切都过去了……”

不久后,他找到了老房东黎先生的太太,诚恳地与她商量,请允许他再搬回东平路上那幢老楼。因为他理所当然地想,总要有一个记忆中确定的地址,让他的吕贝卡在未来的某年某月某日找得到回家的路。

搬进来那天,门外又探进一颗顽劣的脑袋,那是Fred,“Hey!楼下还有东西么?”他一脸友善且热络有数的笑,“需要帮忙搬上来么?”杜文方摇了摇头,“没了,谢谢。”……

从此,文方开始了漫长而疯狂的寻妻之路。他终于发现,吕贝卡才是他的一切,是她给了他重生的勇气。然而,在接下来漫长的日子里,却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如同当初林迟离开他一样——他所遇到的女人都是如此固执,一去便连头也不愿回,从此杳无音信——吴香澜如此,林迟如此,吕贝卡也是如此。

应当说,在他发财致富最关键的一个弯道上为他设置绊马索的那个人的确是吕贝卡,但他一点也不恨她,时至今日反而感谢,是吕贝卡把他拉了回来。吕贝卡的出走就是一股强大的拉力,正如那裹着海风又咸又湿狂野而来却摧枯拉朽的台风女郎,仿佛将他所假借与依附的一切善良与信用冷不丁从身边无情地抽走。他因此在内心羞愧地总结出一句话——“浑水摸鱼神不知,退潮方现裸泳人”——人只有在自耻时才是有救的。

但有一点没有变,他自始至终坚信自己对吕贝卡撒过的每一个谎,出发点全都是爱。当然,不包含由林迟那美丽躯体所诱发的一次又一次灵魂出窍。

2008年春的一天,无论是对文方,还是对这间老屋来讲,注定是终身难忘的一天,这间屋子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开门时,文方确信并不认得她——一位三十多岁的外国女人,手里竟还捧着一方骨灰盒样的东西。可当那女人惊讶地直呼他杜文方的大名时,他才突然反应过来,阔别30多年,他亲爱的小黛西又回来了。

黛西说,她没想到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会是他杜文方。文方笑了,说同样也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也会回来。

黛西在这间小屋里小住了三天,文方把床让给了她,自己上楼找Fred对付对付。

黛西说,她已嫁人,丈夫是香港人,经营着连锁餐饮业,此次没有跟来。文方跟她开玩笑,说你本该嫁给我的,因为我们自小就定下了娃娃亲。黛西笑,好开心,过来拥抱他。

“有你在这里,真好……能再次见到你,真好……你还记得那段娃娃亲,真好……”

黛西又说,母亲莎拉耶娃已于前一阵在香港去世,临终也还为始终没能回上海来看看而感到遗憾。母亲挂念这所老房子,当然,她本人也是。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带母亲回来,就当是圆母女俩共同的一个梦。

“总是要回来看看的,人无论最终落脚在哪里,所走过的每一处,都会在心里留下印痕的,何况这里承载着母亲的青春岁月,也驻留着我幼年的欢乐时光……还有你,杜文方,经常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但你总也长不大,呵呵,还是那个画不来复活节彩蛋的小男孩。”黛西动情地说。

文方也跟她讲自己的故事,还提到了淮北的父母……

黛西临走前告诉他,当年她母亲离开他父亲,那完全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迫于他爷爷的压力。

她将母亲生前唯一的一枚金质奖章留给文方,道:“你爸爸那里有一枚相同的,请你转交给他,告诉他老人家,我母亲这辈子最后的感悟其实只有两个字——等待,就象你杜文方一样,始终也舍不得离开这幢老楼……她说过,等待也许经不起岁月的摧磨,却可以成为永恒的爱的召唤,即使等到难以感知的一天,它依然保持着憧憬的姿态,依然美好……”

黛西的来访,告诉文方一个简单的道理:尽管他罪孽深重,但深爱着他的吕贝卡一定会在远方某处时刻惦记着他。同一片蓝天下,总会有再次相逢的一天。杜文方决定一直在这里等候他的爱妻吕贝卡,哪也不去,一年、两年、三年……永远。

2009年,晓薇最终与大勇复婚。最初她给大勇设定的期限是一年,可一等就是四年。那是高估了他的能力及低估了房价迅猛上涨的势头,好容易被他迎头赶上,两人却只能搬进一所很小的公寓。实际上,四年前的大勇反而买得起比这更大的面积。但螺丝壳里能做道场,经历了分分合合,晓薇终于明白了,美满的婚姻生活里,软件要比硬件重要得多。

同年,吕爸爸也最终与陈阿姨结为正式夫妻。

这两件喜事文方当然都没有缺席。这几年间,他一直将吕家视为自己的家。

完满似乎只差最后一步……

2010年秋,文方这已是整整五个年头没回淮北看父母了。电话里,他跟母亲一直说忙啊忙,忙到上厕所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自从几年前的婚变之后,父母绝少跟他再提及婚姻之事。但有一次,母亲疑疑惑惑地说,走在淮北的马路上,远远看见一个特别象吕贝卡的女人,但又吃不准。文方笑说,那是你想儿媳想出幻觉来了,既然都已经分开那么久了,吕贝卡最没道理去淮北。

可这条信息却给了文方些许启示,这么多年了,吕贝卡不可能跟家里一点联络也没有,她总会出现在离大家不远的地方。而回想几年间吕家及晓薇的一贯反应,似乎并没有因她的离开而消沉下去,该结婚结婚,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一切都还照旧,显得那样正常。可这在文方看来,却反而变成了不正常……

假如仅凭种种征兆,吕贝卡应该就在他视野之外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苦苦等待着一个原谅他的借口与机会。可近来也不知怎的,他每晚几乎都做着同样一个噩梦:某个不幸的日子里(也许是他最担惊的黑色星期五),他接到警方的一通来电,用缓慢而冰冷的语气告诉他,他太太吕贝卡的尸体被人从那幢沿江别墅附近的一个水塘里打捞了出来,身上还穿着婚纱……开始那几天,一到这个节骨眼上他就飙汗惊醒,弹坐起身,可到了后来几天,他竟然还在悲痛中去太平间认了尸,再后来,同一个场景里竟还有吴香澜的模糊容颜在晃动……

脑子清醒的白天里,杜文方萌生了三个可怕的念头(或称推理):第一个,由于某种可能性天然难以排除,他的至爱吕贝卡会不会就在她出走的当晚出了事?理由很简单,事后无人目击一位身穿婚纱的女子满街跑,要知道,那是冬天。第二个,他只记得婚宴当天自己喝了好多酒,从中午连到晚上,他还记得她在客厅里垂目悲泣的可怜样子,然后他自顾自回房睡觉了。但其后真的是整晚安睡到天亮?再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可怕!惊悚!第三个,正是由这惊悚的一念进一步引发的,他联想当年在无人区里,天旋地转,意识混沌到极至,虽与吕贝卡出走当晚的感受大相径庭,却有着同等的绝望与迷幻,此时此刻,他甚至怀疑是记忆欺骗了他,他已经不再那样确信自己什么也没做过了……

他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这是有研究数据的。一个撒谎成性的人在找寻真实自我的过程中,通常是会有层层递进的自我怀疑,如同多年以来惯性滚出的谎言雪球,那些怀疑也会被越滚越大,以至于最终怀疑记忆的欺骗性,怀疑那些记忆是通过一次次逼迫自己将谎言深信为真实后强行植入回脑中的。这些可怕的念头几乎要将他逼疯,他双手揪扯着头发,在房间里困兽般嘶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尽管残酷,但他最终决定要搞清这一切,他想到了一个人。

这天,他约了晓薇出来见面……

“我就猜到,你是时候来找我了。”

“哦?”

“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男人。”

“不可思议?”

“是的,你身上有好男人的所有特质,却做尽了天下最邪恶的事。”

“但我总归还是做回了好男人。”

“嗯,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喝了口咖啡,从包包里取出一张便条递过来,“好吧,也正因为这样,拿去,这是Rebecca现在的住址,我们一直有联络。”

文方差点喜极而泣。接过便条来看,却又目瞪口呆,抬头来看晓薇。

晓薇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相信你的眼睛吧,你没有看错,她现在就在淮北……她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一个地方……”

一切可怕的梦魇与猜测,此刻烟消云散。

吕贝卡爱上的,正是杜文方的另一座城——淮北,如今也成了她的另一座城。那座城,仿佛代表着那个本真的文方,她选择了在那里等他。他应该想到的,只要她还爱着他,只要她对他的心还没有死,只要她有朝一日还想再见他一面……

杜文方象个疯子似的连夜驱车赶往淮北……

可令人遗憾的是,吕贝卡刚刚搬离了这个地址。

文方赶紧打电话给少锋,让他发动身边一切关系帮忙寻找。可少锋却漫不经心地推说没空。

文方顾不上去看望父母,象个木知木觉的还魂鬼,又连夜赶回了上海。这一回,他要亲自去吕家问个究竟。

清晨,当沮丧的文方风尘仆仆地回到老楼时,住户们都还在梦乡里。他借着昏暗的廊灯拾阶上楼,却有一个影子映在他的脸上,抬头望去,那是一个熟悉的倩影……

天哪!那正是他的吕贝卡,正在他的门口等他回家,身后竟还站着晓薇和少锋。

文方三步并作两步,跌跌冲冲爬上楼去,站在了吕贝卡的面前,端视着她。脱去了几分稚气的娇美容颜,成熟了,长发也变成了短发,隽秀、干练。她依然那样楚楚动人,依然是他梦中的天使。

“我对自己说,给你5年的时间,让你后悔对我做的一切,只有等你变回了原来的你,我才会回来找你……”她微笑,平静地说。

文方再也忍不住喷薄而出的泪水,一个剑步上前,搂住他的颈,狂吻下去……

5年前,他给她设了一个庞氏局,骗光了她的所有。

5年后,乾坤颠倒,他终究没能逃出她的恢恢情网。

爱情有时不过是块招牌。

在那些寄望以道德维系秩序的经济年月里,最刻骨铭心的爱不是生死两茫茫,不是摧身虐心,更不是三角纠缠,而是被一场庞氏骗局绑架着的不得不“爱”。那爱里织着恨,恨里藏满涩涩的不甘,痒痛绵绵长长,如足尖一分一秒残酷的芭蕾——眩晕的美,灼烈的欲,钻心的痛极而痒。

痛,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第一道防御,而痴爱的人会隐忍,直至彻底放弃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