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沙苑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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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时间的车轮滚到了九十年代,沙苑人也随着时间的车轮进人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世世代代在田间地头躬身耕种的庄稼人已经开始早早地闻到了市场经济的味道,街道上的旧瓦房开始被拆了,有市场眼光的人早早占了这里的好位置,开始盖起了两层小洋楼。有的开商店,有的开饭馆,有的开私人诊所,以前只有一个村部、一个卫生所和一所学校的小地方一下子变成了一条小街道,成了村里的经济中心。

春叶家所在的赵家村是一个不到一千口人的小村,比不上娘家所在的杨家村人多、经济状况好。春叶和进财都没有做买卖的头脑,只能看着别人在村部附近抢占地盘,盖起楼房,开商店,做买卖。他们家还是上一辈留下的老式四合院瓦房,一圈是青砖灰瓦的四合院,中间是一个三十厘米深的长方形的院庭,下雨的时候雨水就会顺着四边的屋檐流下,聚集在这个庭院里。庭院的一角向大门外通了一个排水沟,雨水积得多了,就会顺着这个排水沟排出大门外,保证了四合院的屋子总是干燥的,不会被水淹了。算下来,春叶如今已经在这个四合院里生活了十五个年头了,她的哑巴儿子安顺也长成了十四岁的半大小伙子了。安顺虽然头脑聪明,但因为是哑巴不会说话,在学校只跟着巷子里的同龄娃娃念完了小学就不念了,回到家里帮爸爸妈妈做做家务,到地里干农活。别看安顺嘴里说不出话,心里可什么都懂,妈妈在后院子里劈柴,他就在一边把蹦得老远的柴火一根根拾起来,整整齐齐放在一边,然后从妈妈手里接过斧头,让妈妈在一边歇息,自己挥起斧头就干了起来;看到爸爸在大门口给车子装粪,他就拿起另一把铁锨帮爸爸一块儿装粪。虽然还没长成人,但已经早早地学起做大人做的活。春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自从公公前几年去世了之后,婆婆一个人过得有点孤苦伶仃,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了,隔三岔五地就会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进财却很少过问******病,还是春叶看到婆婆不舒服了,就过去端饭端水,或者帮婆婆去医疗站买药。婆婆对春叶的态度也转变了,有时候还会当着春叶的面训斥进财几句,让他好好跟春叶过日子,不要身上有点儿钱,就跑到外面喝野酒,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屋里就跟春叶发脾气。

春叶帮着进财把爹的丧事办完,过后还这样好心地照顾着体弱多病的妈,再加上妈在他面前说着媳妇的好话,数落着他做的蠢事,让进财的铁石心肠也渐渐融化了,开始对春叶慢慢好了起来。春叶也看出来进财的细微变化,心里当然高兴。进财和他妈越是对她好一点儿,她干起活来越是有劲头,干起活来心情也越舒畅。丈夫慢慢知道顾家了,知道过日子了,也知道听春叶的话了,这让春叶看到了将来过上好日子的希望。她觉得自己的苦日子也该到头了,等儿子长大后,给安顺说一个媳妇,成个家,最好再给她生一个小孙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春叶看到东林也在村部西边盖起了房,不过他盖的不是楼板房,而是两大间木料房,在两间木料房的后面用石棉瓦搭建了一大间敞开的房子,请泥水匠在里面盘了一个灶台,支了一个大案板。房盖好后一个月,他请人把外面两大间用雪白的石灰水涂成白色,房顶用竹席搭了顶棚,当街的一面安了一个双扇开的大门。秋收之后,她再来到街上时,就看到东林在街上的两大间房子里安了六张四四方方的大方桌,每个桌子周围摆了八个方凳子,大门外面的门梁上还请人在涂白的墙壁上写了四个红色大字——东林饭店。

春叶里外转着看了一遍,对东林开饭店的事心里叫好。她见东林在里里外外忙活着收拾房子,没有打扰他,拿着给婆婆从医疗站买的感冒药刚要往回走,就听见东林问她话了:“春叶,咋就急着要走,今天我的饭店就要开张了,一会儿尝尝我做的家常菜和手擀面。”

春叶忙说:“东林哥真是大方人。一会儿让进财给你买一串鞭炮,在你饭馆门前放了,祝贺你的饭店开张。”

“呵呵,不用了,我可不愿太声张了。好酒不怕巷子深,开饭店一要靠手艺,二要靠信誉。以后想吃啥好饭好菜就过来,我保证让你花钱少、吃得好。”

吃中午饭的时候,春叶在家里就听见村部那边“噼里啪啦”响起一阵鞭炮声,她知道东林哥的饭店开张了。早上她回到家就给进财说了东林开饭店的事,进财就拿着她买的鞭炮早早地去了村部,估计这鞭炮就是进财放的。她在锅里下好了面条,炒好了葱花哨子,先给婆婆舀了一碗油汤面,再给安顺舀了一大碗干面。安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越来越大,干起活来,劲也越来越大。她还给进财盛了一碗油拌凉面,放在案板上。她知道,东林肯定会留下进财在饭店里吃饭喝酒。今天东林的饭店开张,村里祝贺道喜的人一定会不少。

吃过午饭,春叶就和儿子安顺在收割完花生、玉米、黄豆后的地上施了化肥,等着进财叫来的带着犁铧的手扶拖拉机来犁地,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来,她就让安顺在地头看着化肥袋子和农具,自己就心急火燎地骑上自行车回到村上去看,走过东林的饭店,才看到进财还坐在饭店里面与几个男人在喝酒。下午时分,天有点燥热,五个男人敞胸露怀,有的蹲在凳子上,有的站起身来,有的在用瓶子斟酒,有的在伸着手指头猜拳,一边猜拳,一边高喊着猜拳令,大老远都听得清清楚楚。春叶一看这阵势,站在饭店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喊进财出来,又不敢喊,怕他喝多了会骂她,弄不好还会打人。要不是在东林的饭店,春叶早就过去催他赶紧到地里去。

就在春叶站在饭店门口犹豫不决时,东林正好从里面的操作间出来,手里端了一盘刚切好的下酒凉菜,添到桌子上已经吃得精光的盘子里。他扭过头,看到了春叶,赶紧喊了一句:“春叶,快进来,站在外面干啥?”

春叶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对东林说:“你的饭店收拾得真干净!今天贺喜的人不少吧?”然后看了看进财,进财也瞪着喝红了的双眼看她。春叶低声说:“你叫的手扶拖拉机在哪里?我在地里等着犁地,就是等不着。”

“你不看我在喝酒吗?今天不犁地了,明天吧!”进财有点儿不高兴了。

春叶说:“我已经把肥料撒好了,安顺还在地头等着,今天不犁地,明天肥料就失效了。”

“那你自己叫手扶拖拉机吧,我这会儿走不开,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儿喝点酒,你就来散场子?”

春叶知道进财一旦喝了酒就会发脾气,这会儿最好别惹他生气,就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去就要离开饭店。东林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知道春叶来饭店是为了犁地的事,就跟着春叶来到外面,他叫住了春叶,说:“春叶,进财兄弟爱喝酒,就让他喝吧。你地里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帮你,反正我已经忙完了,饭店有人招呼客人的。”

春叶摇着头,说:“咋能麻烦你呢?你今天可是饭店开张的喜日子,咋能走开呢?不行不行,还是我自个儿找手扶拖拉机去,村里犁地的拖拉机有好几个呢。”

东林已经摘掉了围裙和帽子,叫来在饭店里给他当帮手的一个小兄弟,把围裙和帽子塞给他,叮咛了几句,就对春叶说:“今天来道喜的客人我都招待完了,就剩下进财他们几个还在喝酒,他们爱喝就让他们喝去吧,都是一个巷子里的,用不着我再招呼了。春叶,进财已经喝成那样子了,今天肯定到地里去不成了,这样吧,你先去地里等着,我这就去叫手扶拖拉机,一会儿我坐着拖拉机就来。”

春叶也知道犁地是男人们干的力气活,拖拉机犁过地后,两边地头还需要用铁锨松土平整,仅靠自己一个女人家是不行的。再说了,只剩下半天时间了,靠她和安顺在地里干,干到天黑,也干不完。见东林哥这么坚决,她也就不再拒绝了,自己骑上自行车,就先到地里等着。

天黑之前,春叶和东林招呼着手扶拖拉机犁完河滩的三亩地,又把地头拖拉机犁不到的地方用铁锨松土平整。东林坐着拖拉机,回到了街上的饭店里,春叶拉着架子车,让安顺骑着自行车回了家。春叶回到家,看到进财斜躺在炕上,嘴里呼着酒气,打着呼噜死睡着。她洗了脸,到灶房把中午的饭菜热了,和安顺一起简单地吃了,然后到婆婆屋子里给婆婆端了一碗热的小米稀饭,看着婆婆吃饭,再给婆婆屋里的热水瓶灌满了开水,回到灶房洗刷完碗筷,才进了自己的屋子,坐在桌前歇歇。

忙完了一天,终于把河滩的地犁完了,就剩下种麦子了。种麦子算是比较轻松的活,她和进财不到一天时间就可以种完,这样整个秋收秋种就彻底收尾了。春叶想到这里,就长长地出了口气,心里也松宽了许多。想起今天东林哥帮她叫手扶拖拉机的事,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只顾让人家叫拖拉机犁地,都忘了给拖拉机付钱了。按照眼下的行情,犁一亩地至少要十块钱,三亩地算下来就是三十块钱,这钱说少也不少。不给钱,一般拖拉机是不会开到地里犁地的。她没有付这犁地钱,那肯定就是东林哥帮自己垫付了犁地的钱。春叶身上是不装钱的,家里的钱都在进财身上。她就推了进财一把,说:“哎,起来一下,今天犁地的钱还没给人家呢!”

进财哼了一声,翻过身子,又睡过去了。

春叶看着进财醉醺醺、迷迷糊糊的样子,就不再叫醒他了。想起家里卖了花生的几百块钱,让进财放进柜子里了。她就从进财裤子上卸下钥匙,打开柜子,从一个手提皮包里取出三十块钱,又把手提皮包放回到原处,锁好柜子,把钥匙又别在进财裤子腰间,让安顺看着门,她就出了大门,朝东林的饭店走去。

东林看到春叶专门给自己送钱来,心里有点儿不高兴了。他在操作间收拾着今天酒席上剩下来的残羹饭菜,双手沾满了油腻,对春叶说:“这点儿钱你还要送来,跟我还见外呀?钱拿回去吧,给安顺买点儿好吃的、好穿的比啥都强。”

春叶不肯,硬要把钱给东林装进口袋,东林用手捂住口袋,责怪她太较真了,说:“你再这样跟我见外,以后就不要来我这里了。我现在开了这个饭店,以后就不发愁没有零花钱,你的日子可不是很宽裕。我知道,进财把钱看得紧,你花钱也不方便,这钱就揣在你身上吧,想买啥买啥,别太苦了自己啊!”

听着东林的话,春叶感到有一股暖流传遍全身。除了爹和妈,这世上再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贴心的话,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她。嫁到赵家这么多年来,春叶感受到的是一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是一种处处看着人家脸色行事的日子,感觉自己就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枯叶,在寒风中飘荡。不知咋的,只要看到东林哥,她的心里就会有一种春天般的温暖。东林的话让春叶的眼泪差点儿就要掉下来了。她不再强求东林了,主动帮他洗刷起碟子碗筷,忙完了操作间的活,才跟东林告辞回了家。

由于赵家村街道上只有东林这一个饭店,镇上干部下村、村上干部晚上加班吃加班餐,还有秋冬季节一些外地的大货车司机和车主来沙苑收花生、棉花、辣椒、红萝卜,都在东林的饭店吃饭。东林的饭店自从开张后,生意很热闹,几乎每天早晚都能看到有人进去吃饭,早上一般是村里人来吃点稀饭、包子、油条,中午大多是男人们喝酒猜拳,少不了要上几盘下酒菜,或者整几盘大盘鸡、麻辣鱼、带把肘子什么的,不到一个月,东林就用挣到的钱给饭店买了一个大冰柜,还买了一辆柴油三轮车,进城进货时,就开着三轮车,既快,又方便。

进财这个秋冬季节,就成了东林饭店的常客。他来饭店倒不是春叶没给他做饭,而是控制不了自己嘴馋和酒瘾,听到饭店里有人猜拳的声音,就把持不住自己了,先是在饭店看看,碰到里面有熟悉的人,比如村干部,比如和他一伙的狐朋狗友,再比如镇上的干部下来吃饭,他也过来跟着村干部,或者春叶的三大金祥,或者春叶的弟弟宝根,只要能挂面认识的,他都会主动打招呼,过来凑热闹,跟人家喝上几杯。春叶说了他多少回了,他根本不听劝,还振振有词说什么“如今这社会要学会在酒桌子上结交朋友”。其实,和他一起喝酒的没有谁把他当真正的朋友,只有东林看在春叶的面子上,才让他进来混吃混喝。进财也看出东林在他面前有点气短,慢慢就养成了白吃白喝的毛病,时间一长,即使东林不说什么,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就说:“账先给我记着,年底一起给你清。”其实,东林从来就没有给他记账,这么大的饭店,他进财一个人是吃不穷、吃不垮的。

没人想到,就在这一年的腊月,进财喝酒后却离奇地死了。

进财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死的,被人发现时是第二天的早上,冻死在村里大路边的一个沙坑里。

下大雪的那天晚上,春叶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中午进财在家里吃了午饭就说出去转转。冬天村子里的人都没啥事,下雪天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围着火炉或者坐在热炕上看电视、拉家常,也有些男人妇女们学会了在一起打麻将。春叶忙着在家给安顺做过年穿的新棉鞋,也懒得出去。进财出去一看巷子里白茫茫的一片,不见一个人出来,就不自觉地来到了村子的街道上转转,转到东林饭店外面时,听到里面有人在喝酒猜拳,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来了精神,走到饭店门口一看,嘿,正是村子里几个伙计在喝酒。他进去一问,才知道是“老牛”打麻将赢了钱,请另三人吃饭喝酒。他一点儿也不客气,就加人了酒场子。

五个人从下午四点一直喝到快七点,整整三个小时,足足喝了三瓶西安特曲,其中有两人有胃病和肝病,不敢喝酒,只是象征性地端起酒杯碰了一下,算是开了场子,剩下的酒都归了进财和那两个酒鬼。进财最后喝得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其他两个也喝得差不多了。他们一伙撇下进财,走出饭店,喝多了的那两个走起路来,脚下都乱绊起来。

东林看到进财喝得跟烂泥一样摊在桌子上,给他倒了一杯开水,扶他起来到里面床上躺下睡一会儿,不料进财迷迷糊糊中还吵着再要酒喝。东林劝他别喝了,他却将东林推到一边,站起身来一把将桌子掀翻了,然后晃晃悠悠走出了饭店,嘴里还骂着那四个伙计不够哥们,撇下他就走了。等东林把桌子扶起来,把打碎在地上的菜碟、酒瓶子、茶杯的碎片收拾好,再出门追他时,已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只看到已经擦黑的天空中纷纷扬扬飘着雪花,街道上已差不多空无一人了。

春叶一直等到夜里快十二点,也没等到进财回家。她想出去找找,可外面雪下得正大,西北风裹着雪花满世界狂舞,她该到哪里找他去?她想,进财十有八九又是在街上喝酒,喝酒的人多,再加上在东林饭店里,她就不用操心了。她实在困了,就上了炕,只脱了棉袄棉裤钻进被窝,身子靠着挨窗户的墙壁,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一醒来就发现进财昨晚一夜没回家,就起身穿上棉衣棉裤,打开大门。雪小了,可地上的积雪足足有半尺厚。她刚走出大门,就见“母老虎”神情慌张地踩着积雪过来了,直向她走来。“母老虎”走到春叶跟前,脸色蜡黄,拉着春叶的一只胳膊就往巷子东头走,边走边说:“春叶,吓死人了,你家进财死在我家旁边的沙坑里了,快去看看!”

春叶一听,不由得紧张起来,跟着“母老虎”一路小跑来到了她家东边的沙坑旁边。顺着“母老虎”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雪人蜷缩着睡在沙坑里面,头部淌了一摊鲜红的血迹。从雪人外露的衣服、脸庞、头发可以隐隐约约看出很像进财。春叶浑身都吓软了,她双腿直打战,在“母老虎”的牵引下下到沙坑里,走到雪人跟前。“母老虎”用手刨去雪人脸上的积雪,赵进财的面孔就完全暴露在两个女人的面前。“母老虎”大胆地摸了摸进财的鼻孔,摇着头说:“人早已死了,赶紧叫人拉回去吧!”

春叶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哭着叫了一声:“进财,你这是咋了?”然后就爬上沙坑,踩着厚厚的积雪,朝东林的饭店走去。

进财的遗体被东林和几个男人抬上了沙坑。这个沙坑是村子里多年来下雨天排雨水的地方,足足有四五米深。由于靠近大路和村庄,这些年也就成了村里一些人家倒垃圾的地方。沙坑底部以前是被水沉淀得平展展的沙土,没水的时候就露出光滑、平坦、灰白的面目,如今却被一些砖块、烧过的蜂窝煤球、盖房用过的建筑垃圾以及女人们的卫生巾、小孩子的尿布、烂鞋烂袜子烂套子之类的东西填充,一下大雨,雨水就漫了上来,这些烂东西就会漂上来,搁浅在沙坑的半坡上,有的甚至被雨水冲刷到大路上。进财是从大路上跌下沙坑的,头部被磕在沙坑底下被雪覆盖的砖头上,躺在沙坑底下昏迷过去,经过一夜的寒风袭击和大雪覆盖,也不知道是因过度的酒精致死,还是被零下七八度的寒夜冻死的。要不是第二天早上住在沙坑边沿的“母老虎”看到,说不定都不会有人发现。

进财的遗体从沙坑里抬上来后,被人又抬到了家里。春叶在院子里搭了帐篷,在帐篷下面支了一个木板床。东林把进财的遗体放在木板床上,叹着气对春叶说:“怪我,昨天晚上看到进财在饭店里喝多了,我本想送他回家,当我收拾完饭店里的东西要送他时,进财已经自己走了。我追出饭店后,就不见他的影子了。想着进财多少回喝多了酒,都是自己回到家的,我就没追了。没想到昨晚上竟然会出这事。哎,要是我当时再多追几步就好了。”

春叶说:“不怪你,东林哥,是他自个儿要喝那么多酒的。我心里清楚,他喝起酒来就不要命了,谁也挡不住的。我就怕他出事,没想到还真的出事了。”

“现在关键是要想想事情该咋办。春叶,进财也没有兄弟,两个姐姐也嫁得远,你要是有啥难处就跟我说,我会想法子帮助你。”东林安慰了春叶几句,就走了。

第二天,闻讯赶来的进财的两个姐姐一进门就趴在进财的身上痛哭起来。姐妹俩你一句“我苦命的兄弟啊,你咋这么早就走了”,我一句“兄弟啊,姐来迟了,都没看上你最后一眼啊”,哭声尖锐而粗放。两人一边哭,还一边拍着进财身下的床板,一副肝肠寸断的样子。

春叶把两个姐姐搀扶起来,劝她们节哀。等两人止住了哭声,才把她俩让进了婆婆的房间。春叶开始按照村里的风俗准备起进财的丧事,她先请了村子里红白喜事拿事的总管,商量进财的丧事咋办,然后和安顺头上包着白布,母子俩站在巷里人家门口,一家一家请人帮忙。

回到自己屋子里,春叶正想和总管商量埋人的事情,进财的两个姐姐和姐夫进来,突然对总管说,人先不能埋,他们要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春花纳闷了,问他们要弄清楚啥事。进财的姐姐和姐夫说,他们要知道弟弟是怎么死的。在没有弄清楚进财死因之前,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就把人埋了。

春叶这下蒙了,感觉两个姐姐和姐夫来不是奔丧的,而是成心闹事来了。她实在搞不明白,进财的死这么清清楚楚,还有啥折腾的?想到这里,她对进财的大姐说:“大姐,村里人都知道,进财是喝酒后跌到路面的沙坑里了,一个晚上冻死了。你还有啥不清楚的?不信你们可以问问村里人呀!”

进财的大姐鼻子里哼了一下,用双眼的余光乜斜了一下春叶,说:“春叶,你说得倒轻巧,一个好好的大男人喝点酒,就能跌进沙坑里?进财他又不是三岁娃娃,你拿这话哄谁哩?进财喝了多少回酒,也没见跌进沙坑里,咋就偏偏下雪天就跌了进去?”

“他那天晚上喝那么多酒,走路都不稳,天黑雪大路滑,谁知道他是咋样跌进去的?”

“春叶,你又没有跟着进财一起去喝酒,也没有和他一起回来,你咋知道他喝了那么多酒,走路脚下不稳?谁给你说的?”进财的大姐夫突然插话说。

“是饭店老板亲口给我说的,本来人家想送他回来,他自己却先走了。你想,那天晚上天又黑,雪又大,路上白花花一片,进财又喝了那么多酒,看不清路边沿,很容易跌下沙坑的。这谁都能想象得到。”

“春叶,事情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也不是你编的那样,这里面的事情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和那个饭店老板赵东林的事情,进财也跟我们说过,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进财是在别的饭店喝了酒出了事,我们倒还相信,可是在他赵东林的饭店喝酒出了事,我们就有理由怀疑。”大姐夫不依不饶,分析得头头是道。

春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把东林牵扯进来,她又不会为自己辩解,就是长着十张嘴巴也说不过身为乡镇司法所干部的大姐夫。她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哭着说:“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没有人害他。进财也是我男人,难道他死了,我不伤心?我都没有怀疑谁,你们却怀疑这怀疑那的,到底想咋样?这丧事还办不办,人还埋不埋?”

进财的大姐和大姐夫这时也变了脸,双目怒视着春叶,说:“杨春叶,你给我听好了,没有我们的话,谁也别想埋人,我们要到公安局报案!”进财的二姐和二姐夫也随即附和着说:“对,等公安局把真正的凶手抓住了,再埋人也不迟。”

春叶“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春花和宝根正好进到屋里。春花看着进财的大姐和大姐夫脸色恼怒的样子,一进门就质问进财的大姐和大姐夫,说:“要报案你们就报去,少在这里搅和正事!我也告诉你们,现在是我大姐在过事,谁要是乱搅,可别怪我们不给面子!”春花狠狠地瞪了进财大姐和大姐夫一眼,和宝根一起过去把春叶搀扶起来,让她坐在炕沿上。宝根也对屋里屋外看热闹的人喊了一句:“没有事的都出去!”

进财的大姐和大姐夫还想和春花、宝根闹下去,被总管和村里几个小伙子劝了出去。有春花和宝根在春叶身边支撑着,再有东林几个男人在屋子里帮着春叶跑前跑后,进财的两个姐姐和姐夫再也没能闹得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一辆上白下蓝、戴着半蓝半红色警帽的警车从镇派出所开来,停在进财家的大门外。车上下来四位头戴大盖帽、身着橄榄绿、肩扛蓝色盾牌的警察,副驾驶座位上下来的是派出所的包乡民警,从警车后排下来的是从县公安局刑警队下来的三位刑警,其中一位高高的个头、长方形的脸膛儿、头发有点花白的警察正是十多年前沙苑镇派出所的指导员宋大成,另一位二十多岁、一头乌黑的短发、满脸青春朝气的是刚从警校毕业分配到刑警队的新警察,还有一位手提一只铝合金箱子、戴着口罩的是刑警队的法医。

春花和宝根听到警笛声后就出来了,看到迎面而来的三名警察,就知道是进财的大姐和大姐夫昨天向派出所报了案。个头较矮一点儿的派出所包乡民警领着刑警队两位刑警和法医跟着进财的大姐夫进了大门,走进春叶的屋子。派出所包乡民警将屋子里闲杂人员清理了出去,只留下春叶、春花、宝根和进财的大姐和大姐夫,他把三名刑警队的人员作了简要介绍。宋大成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春叶昨天早上看到进财死在沙坑里的主要细节和进财事发当天一天的行动踪迹,年轻刑警打开一个文件夹子,掏出钢笔,趴在桌子上记录着。然后,宋大成对屋里人说:“昨天我们接到派出所上报的这起死人案子,早上我们已经对死者摔倒死亡的现场进行了勘查,也对主要当事人作了询问,为了进一步搞清事情真相,根据办案需要,下一步我们要请法医对死者进行尸检,必要时还要解剖,请家属给予配合。”

春叶看了看春花和宝根,宝根对她点了点头。春花握紧了一下春叶的手,也点了点头。春叶就对宋大成说:“我没意见,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法医对进财做了剖析尸检之后,对春叶和进财的大姐、大姐夫说:“你们可以操办丧事,正常埋人了,案子我们会继续办下去的,等有了结果,我们会通知你们的。”说完,他们就出了门,上了警车,朝镇派出所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