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带来菜田的清香,月光之下,邹嫣颐立于田道中,混身泥湿,身形微微瑟缩。顾纬越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觉得她有点发抖,便脱下自己的病服,想为她披上。
“啪!”一个带着泥泞的耳光不偏不倚地打在顾纬越的脸上,“我不要你来可怜我!你这假惺惺的王八蛋!”
只见她两眼通红,泪如泉涌,污黑的泥泞掩盖着一张满怀恨意的花容月貌。这记耳光把顾纬越脸上原以愈合的伤口扇裂了,血丝轻渗,她才骤然想起这是自己拿勺子割的,本能地涌起几分愧意。可一想到顾纬越刚才的话,她便声泪俱下,羞愤地说道:“你明明就是看不起我,又何必在我面前假装好人?”
顾纬越抹去脸上的污泥,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看不起你。”
“你以为我很想陪那些男人睡觉吗?你是不是觉得我业绩很彪炳?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那个徒有虚名的老妈带着弟弟离家而去,留下我跟那欠了一屁股赌债的老爸。他动不动就对我拳打脚踢,还把我交给胖子强当妓女帮他还债。你知道我第一个客人是谁吗?是一个闻见棺材香的叟老头!那时我才十八岁,我的处女之身就卖了他妈的六百块!”邹嫣颐悲恸难当,她泪眼婆娑地看着顾纬越,那是她最不堪回首,也是最不愿在顾纬越面前谈及的往事,但现在却一字一句地复述着,“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我?身为父母,却假惺惺的带我来到这个世界,又假惺惺的把我养育成人。你也一样!假惺惺的把我救了回来,却压根瞧不起我!”
顾纬越看着她,嘴唇欲动还休,挤不出半个字。
“托你的福,我又把这些陈年往事统统记起来。谢谢你之前救了我,而我也救过你,大家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告辞了。”说罢,她便大步离开,在经过顾纬越身边的时候,顾纬越伸手把她牵住,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没有那个意思。”
邹嫣颐甩开他的手,说:“这已经不重要了。”
“很重要!”顾纬越说道:“我已经没有几个人可以相信了你知道吗?”听着他的话,邹嫣颐骤然停下了离去的步伐。
他低头自嘲般苦笑一声,“你看看我,我有资格说你吗?我身上挂着数条人命,余生能做的就只有亡命天涯。我的命早已不是我的了,我甚至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如此疲于奔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已经注定不能寿终正寝,我还受这罪干嘛?之前让你报警,也是因为想到这一点,我欠人家的,总有一天要还,像我这种亡命之徒,有什么资格说你半点不是?”
顾纬越站到田道边上,放眼那平静如镜的湖面,注目倒影在湖中的缺月,心中满怀唏嘘。“这两天我一直在问自己,如果我像你一样,碰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亡命之徒,我能不能像你对待我那般对待他?这问题的答案让我发现,如今你正在做的,是我一辈子也不敢做的。我真的很佩服你,尽管我有勇气去杀人,但我却没有勇气把信任交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在我这几个月的逃亡生涯当中,知道我的过去但依然对我信任的,就只有你,而我现在能够信任的,也只剩下你。”
语毕之间,两人也随即沉默了。其实顾纬越还想说,如果邹嫣颐想走的话,那就走吧,留在他身边只会受他连累,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岂料邹嫣颐的心里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她在想,如果顾纬越开口叫她走,她是该潇洒地走人还是该厚着脸皮留下来?
这时候,一农民大叔揣着手电筒,提着收音机从前方走来,无独有偶,收音机竟播着郭富城的老歌——
“我是不是该安静的走开,还是该勇敢留下来。”
两人循声望去,农民大叔用手电照了照,见顾纬越脱了衣服,便问:“你俩干嘛乌漆墨黑的站这儿?”他的声音像是扯破了嗓门,非常沙哑。
顾纬越用手挡了挡灯光,说:“我是那医院的病人,来这只是想乘乘凉。”
“这天气还乘凉?”农民大叔语带狐疑地问。
“呵呵——”顾纬越打哈哈地转移话题道:“你看我这蠢女人,走路不小心还摔田里,我这不正想用衣服给她擦擦。”他说着,就把邹嫣颐牵到身旁。
农民大叔放下电筒,顾纬越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月光之下,农民大叔的皱纹错落无序地刻划在他的脸上,满头银丝细软且稀疏,脖子上有一颗黑痣,黑痣上还长了一根细毛。只见他把头靠了过来,眼珠子在两人身上来回扫描,然后说道:“这田道晚上不好走,弄不好还会被村民误以为是偷菜的,你俩还是早些回去吧。”
顾纬越带笑点头,挽过邹嫣颐,却没发现邹嫣颐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大叔说的对,咱们还是回去吧。”说着,他把嘴巴贴住邹嫣颐的耳朵,“回去吧,最多我睡地上了。”
邹嫣颐抿了抿唇,脸上看似不愿意,不过脚步已经跟着顾纬越走了。看着两人走远,农民大叔才摇了摇头,从兜里翻出些烟丝,拿张烟纸卷了点着,心道,乘凉?这年轻人还真当我未经人事呢。
在回去的路上,邹嫣颐还是一言不发,顾纬越见此,只好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
“啊,今天的天气还真不错。你看,这万里无云,月朗星稀的,再加上这一望无际的田原景象,还真叫人心旷神怡啊!”顾纬越本来还呲牙笑着,可是见邹嫣颐还是那副不温不热的表情,这热脸往冷屁股一贴,他顿时收起笑容,什么热情都给浇灭了。
两人闷着嘴不说话,一路走回医院。顾纬越到医院的小卖部买了一套新的病人服,还有毛巾、沐浴露、洗发水,让邹嫣颐到洗澡间换洗一下,自己就去找护士,要张小铁床、枕头被铺什么的。
邹嫣颐提着东西,来到医院一楼的洗澡间。扭开水龙头,水微温,她把沾泥的衣服脱了下来,白炽的灯管之下,邹嫣颐纤细的身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伤口。这些伤口当中有新伤,也有旧患,给烟烫伤的,拳打脚踢的,利器割伤的,温水滑过其中的新伤,还带来点点刺痛。她低头轻抚自己的伤口,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顾纬越那句“我这蠢女人”,脸上浮起一丝傻笑。多少年来,从来没有一个男人野蛮的把自己说成是他的蠢女人,虽然明知顾纬越是为了忽悠那农民大叔才这样说的,可还是感到无比窝心。
她仿佛仅凭这一点点自己虚构的小幸福,就能忘记为什么跟顾纬越吵架,甚至把吵架的事也抛诸脑后。无可否认,女人这种生物,在某些特定的时候,都是这么具有“包容性”的。
洗完澡,邹嫣颐穿上医院的病人服,这才发现这病人服的用料实在有点薄,看上去还有点透明。谁叫自己一时心不在焉,就把内衣裤洗了,目前看来,今晚只能遮遮掩掩地过了。想着,她就抱着换洗下来的衣服,匆匆忙忙地往洗澡间出口走去。
“药你已经给她吃了?”就当邹嫣颐要离开洗澡间的时候,她听到隔墙之外,有个男人在说话。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说话依然是那个男人,邹嫣颐没在意听,只顾着检查抱着的衣物能否遮住自己的重要部位。
“等到十点,第二次巡房的时候。”这不是卢大夫的声音吗?邹嫣颐想着,自己这副造型该不该出去跟人家打声招呼,而且外面还有个男人。
“我会在十二点的时候再去巡一次房,那时候应该可以宣布死亡了。”卢慕馨说的话,把邹嫣颐听得一头雾水。这是说什么呢?什么宣布死亡?其实她没心偷听,只是脚步怎么也跨不出洗澡间大门,直到墙外两人离去,她才像做贼般探头探脑的走了出来。
回到病房,顾纬越正躺在小铁床上看报纸。邹嫣颐正想着该不该把刚刚听到的话告诉他,谁知顾纬越翻下报纸瞅了她一眼,便问:“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你怎么知道的?”她一脸惊讶地问道。
顾纬越说:“你去照照镜子。”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没什么特别嘛。顾纬越又再问道:“那你是不是有什么要跟我说吗?”她想了想,还是算吧,反正又不关自己事,便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你——”看着她脸上那捉摸不定的表情,顾纬越皱着眉问道:“不会还在生气吧?”
邹嫣颐“切”了一声,躺到床上,把被单往身上一盖,调侃地说:“你才该照照镜子。”
顾纬越撇了撇嘴,翻过身,继续看他的报纸。
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推进着,卢慕馨回到自己办公室后,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一觉,她仿佛梦见了什么,额前渗着如豆般大的汗珠,直到十点十五分,她猛然从梦中惊醒,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才顿然想起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连忙冲出办公室,急步于走廊中,手插在兜里紧紧握着注射器——一根注满了麻药的注射器。只要这一针下去,自己的儿子便能得救,而牺牲的只是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这是多么划算的一笔账,上帝把这个人安排到自己的身边,不就是让自己这么做吗?而且,要是牺牲者知道自己不久人世的性命,可以换来另一个人的健康成长,也必定会含笑九泉。她不断地为自己将要做的事寻找借口,直到连自己也相信这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是上帝可怜她而为她安排的事。
上帝帮助自救者,如果在这个时候,自己还无动于衷,岂不是辜负了上帝的良苦用心。卢慕馨脚步越快加急,她越来越相信,这定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此刻,在她的眼里,除了709号病房,所有一切,对她来说都变得毫无意义!
注射室——没意义;
急诊室——没意义;
什么仁意道德,礼义廉耻,顷刻之间尽成脚下泥,路边草,任由救子之心随意践踏。就当她急步前行,目空一切,在经过洗手间的时候,一个人忽然冒失地冲了出来,与她撞个正着。
两人摔在地上,卢慕馨还没说话,那人已经哎呀呀地喊疼。她定眼一看,才发现与她相撞的人正是邹嫣颐。
“原来是卢大夫——”邹嫣熙边站起来,边伸手去拉卢慕馨,满怀歉意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太莽撞了。”
卢慕馨本来就心神恍惚,现在又被撞个七荤八素的,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道要说什么。邹嫣颐扶起她,还给为拍了拍衣服,然而这出于礼貌的一拍,却让邹嫣颐感觉到她的兜里有件管状硬物,突然想起方才在洗澡间门口听到的话,下意识瞟了一眼墙上的钟——十点十六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不是到了什么动手的时候吗?
只见卢慕馨故作镇定,强颜欢笑,说:“邹小姐,这么晚还不睡啊?”
邹嫣颐回过神来,道:“刚上洗手间,卢大夫这么晚,是上哪去啊?”
听到邹嫣颐这样问,她有点心虚了,说话也跟着吞吞吐吐:“啊?我……我这是去巡房。”见她心神恍惚,邹嫣颐眉头不禁轻轻一皱,心里更加确定这女人心里有鬼,但脸上却佯起笑意,说:“那我不耽误你时间,我先回房了。”
看着邹嫣颐离去,卢慕馨顿感不安,可是时间又紧迫,只能把计划继续下去。可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她转身上楼的时候,邹嫣颐竟然偷偷地尾随而去。
卢慕馨来到709号病房,她左右顾盼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就悄悄地推开房门。房间内只有一盏昏暗的长明灯,透过走廊上的灯光,她看见宁宁正躺于床上,呼吸均匀地睡着。她关上房门,走到床前,目光呆滞地看着宁宁,然后缓缓从兜里掏出注射器。
邹嫣颐躲在楼梯边上,见卢慕馨推门进房,她也悄然无声地跟了上去,用手指轻轻顶着那扇快要关闭的房门,透过门缝看着房内的动静。她看见卢慕馨石像般站在宁宁的床前片刻,身披白大褂的背影宛如阴森恐怖的幽灵,死气沉沉。如果不是在白天的时候见过面,她绝对会以为自己见鬼了。
然而,接下来的这一幕,差点就让她尖叫出来。只见卢慕馨从兜里掏出自己刚刚不小心碰到的管状硬物,透过昏暗的长明灯,她清楚地看到那分明是一个注射器。没等她猜出注射器中所盛何物,卢慕馨已经解开了宁宁的衣服,并抬高她的胳膊,露出她腋窝的位置,熟练地把针头从腋窝下方的肋骨之间扎了进去,把液剂注射了一半后,又在宁宁的另一边腋窝做了相同的事情。邹嫣颐捂住自己的嘴巴,直觉告诉她,这种做法绝非出于治疗目的,反而更像是加害于宁宁的手段。
她心知大事不妙,正欲转身走人,谁知此刻自己的身后,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她还没看清楚这身影是男是女,一只大手便瞬间伸来捂住她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大呼救命,全身突然一麻,条件反射地抽搐两下,就再无知觉了。
卢慕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见晕倒在地上的邹嫣颐,顿时大吃一惊。
“小卢。”那人把邹嫣颐拖进宁宁的病房,关上房门,说:“你做事也太不小心了。”
卢慕馨看着他,眼中泛着恐惧与疑惑的神色,嘴里吐出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惊讶的话——
“姚……姚院长。”
原来,这个年纪五十有余、西装革履的男人就是本院的院长姚尚权。
他走到邹嫣颐跟前,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不速之客,然后转头看了看惊魂未定的卢慕馨,道:“别害怕,凡事都有第一次。我得知你和笑群打算今晚动手,我就回来支开那些值班的护士,免得节外生枝。对了,你们的计划是怎样?”他口气轻松,看来这种事他是驾轻就熟。
卢慕馨说:“我们原本打算十二点的时候,就宣布病人死亡——”她眼神飘忽,不由自住地睃了几眼躺在床上,貌似已经没有呼吸的宁宁,“然后我就把病人送去太平间,再通知笑群动手。”
姚尚权好像看出了她的不安,于是牵过她还在发抖的手,像个长者一样,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卢,我建议你把心态放好。这个病人即使救了她,也已成孤儿,留在世上,亦只会受尽磨难,徒添她的痛苦。现在你这样做,一来可以为其减免人间疾苦,二来可救回两条性命,是值的。”姚尚权边说着,边低头瞅了一眼,发现卢慕馨的指甲上涂了一层淡粉指甲油,“这指甲油挺好看的,改天告诉我在哪买,回去也给我女人买一瓶,她特爱这个。”
卢慕馨哪有心思说什么指甲油,只见她眼神迷惑,一脸不解地问道:“救回两条性命?”
“是啊!”姚尚权坐到宁宁的床上,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宁宁的脸庞,看样子十分和蔼,“一条是你儿子的——”说着,他缓缓回头看着卢慕馨,“一条是掏钱买她心脏治病的。”
在此之前,卢慕馨搞不明白为何有人会愿意倒卖一个六岁小孩的器官。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因为这小孩的器官还小,在市场上的需求几乎为零,但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看来买家也是为了救自己的孩子。这倒让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更加理所当然,原来这天底下还是有人跟她一样,为救自己的小孩想尽办法,只不过人家是出钱,而自己是出力罢了。
这时候,姚尚权指着躺在地上的邹嫣颐问道:“对了,这女人是谁?”
“是楼下一个病人的女朋友。”卢慕馨答道。
姚尚权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这女人看见你做的事,看来是不能留了。但如果这女人突然不见了,她的男朋友肯定不会善罢干休,如此看来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一不做,二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