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劫后三天。
天堂城顶层废墟残乱,云端丽景转瞬消失,已经毁了。但以下几层都完好,丝毫看不出受波及的样子,连顶层抛下的石块都没有。
当时顶层设了结界,把毁灭的动荡揽进一个圈,那个圈里是末日光景,圈外却是晴好云空。
这件事,我三天后才发现。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起初眼睛有血流出来,为此缠了纱布,后来发现没有瞎,幻之瞳却溢走了,终究还是付出代价,从此失去洞悉灵魂的能力,也再看不到别人无法看清的东西,我的一半神奇,就这样没有了。
嗯,就像个普通人了。
这三天来都没有入睡,召唤神显后魔力受到重创,真是伤人伤己,本来应该深眠以自我回复,但无论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安安静静躺了三天,并在三天后,我逃走了。
我逃走了。
原因倒不是内心悲伤想逃避什么的,而是早晨发生的一些事。
当时还躺着,估计着应该到了早晨,但是没有感受到透窗而入的暖光。
我下了床,循着记忆走到窗边,玻璃触手冰凉,细细听出去,原来在下雨,雨声淅淅沥沥,屋里屋外透着一股潮泪,好像众神也为白昼的隐去而落寞。竟然这时候才落寞。
眼上缠了层层纱布,其实已经可以看东西,想老师果然是众神之巅,竟然能把空幻之子付给主神的代价挽回,虽然只挽回一些,虽然用的是最后之力。
我没有解下纱布,试着探索床头的水杯,想,如果代价没有回归,现在就是瞎的了,肯定也变不回雪莉丝,过不了多久就要穿帮……而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眼睛上仿佛还残留着一些温暖,伴随极寒触感,老师那时候一定很冷,仅有的一点点温度也给了我。都给了我。
这个房间很陌生,虽然可以用意识探索周边,得知大概的布局,但这样就很无趣,我反复想,如果瞎了呢。其实应该瞎了的。
摸索得太急,没走两步就撞上了矮几一角,多天不睡导致脑子里恍恍惚惚,这一撞之下就要往前扑倒。
但居然没有扑倒,床边一阵急促的响动,大概只倾斜了45度,我就给拦截住了。说得罗曼一点,一个怀抱。
这个人的气息是我最熟悉的,署名就刻在心底。莱茵。
想来我肯定有片刻是睡着的,不然他进来不可能没有感觉,精神萎顿到一定程度,连睡没睡着都不自觉。他是什么时候……
等等,这太突然了,起初我很窘迫,因为想到刚才傻傻摸索的样子一定全给他看到了,但过了一会儿又感到很气愤,他看到我傻傻摸索居然还静悄悄坐着看,又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哪里不对,想了想,发现他抱着我的姿势太古怪,这抱得也太紧了,抱得也太持续了……
我一个挣脱……居然没挣出来,听见莱茵在我脑袋旁边说:“我……”
没等他公布第二个字,我飞起一拳揍他下巴上。
他松开了。
别说我心狠手辣,是现状太辣。
我慌张地想了半天,刚想说话叫他出去,他先开口了:“你伤得不轻。”
我说:“啊?”
他说:“拳头没什么力道,你还是继续休息吧。”
我顿时噎住,好半天想出一句:“你怎么在这里?你还有很多事要做的……”其实想表达的意思根本不是这个。
他很久才说:“我没有很多事。”
我说:“有的,你心高气傲,怎么受得了只做一个挂名王子,现在老师死了,天堂城是个很理想的据点,你有许多事情要亲力亲为。”
再次沉默。
我突然很庆幸没有摘掉纱布,这样就可以正大光明不看他的脸,想了想又说:“我知道,洪荒时代你虽然不是黑曜龙王,但是大军在握,现在也一样。女人善于为了爱情放弃事业,男人善于为了野心放弃家庭,有雄心壮志是理所当然的,你不像我,甘愿缩头缩脑地混一辈子。更何况以你现在的处境,等同于……有个词来着,怀璧其罪。真正的君主立场鲜明并审时度势,很少会偏安一角不理政事,因为没有一个君主强大到足够和全世界对抗,就算是现在的黄金蔷薇帝国,也不能保持完全中立。”乱说一通,似乎头头是道,但自己都不知道中心,只觉得不停说话就能忽略内心感觉。
但居然又是沉默。
我刻意地不去想莱茵的心思,又翻出白昼神的核石递上去,这是天地间最灿烂的心之核,光辉之烈,隔着纱布都能感觉。
我说:“这个,能修复你的力量,虽然记忆不能了……”
我想着如果这次还沉默就爬到床上睡觉算了,而莱茵也的确没有说话,却在行动上把我打倒。
他搭住我两边手臂,呼吸凑了上来。
我对自己的随机应变佩服得五体投地:“别,没刷牙。”
他应该有一愣,呼吸离开了,说:“西路菲,你真的有为了你的老师而伤心吗?”
我抿着唇:“你说呢。”
他默了一会儿,说:“洪荒时代,我有没有跟你告白过?”
我飞快地说:“没有。”
他说:“嗯,我上辈子比这辈子还要没胆。”
我要哭了:“你这辈子跟上辈子一样龌龊,真是前科累累。”
他说:“你别困扰,我不会强迫你的。”
我说:“妈的雪莉丝怎么办?你不想死我还想死呢。”
他说:“我一开始就没说喜欢雪莉丝啊。”
我说:“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她吃干抹净就想甩甩袖子走人,爷爷我绝对不同意。”
他囧没囧我不知道,不过他词穷了老半天,然后他说:“什么爷爷……别这样,我那时候真不知道雪莉丝是……”顿了顿又说:“其实也没什么,反正你和她……”
我踩他脚:“妈的你敢抛弃她我就逃亡去天涯海角。”
没踩中,他说:“先别乱动,小心晕倒。”
我觉得,再说下去我就要泪奔了。
莱茵又轻轻说:“等我,能足够保护你的时候,答应我不要再召唤神显。”
我没说话,也没点头。
他说:“西路菲?”
我说:“我想吃苹果,你去给我削个苹果。”
他应该很意外,但并没多说,虽然看不见,我觉得他有点头,他说:“好,你先躺下。”
我安静躺下后,他出去了,传来关门的声音。
我躺了一会儿,确认莱茵真的出去了,才静悄悄爬起来,摘掉纱布,适应了一下突然入眼的光线后穿上外衣。
这里是第八层,由于三日前的动荡,防盗结界都暂时撤下了。
我念了一串很长的咒语,门外都响起了脚步声,咒语的最后一个音节才完成。
莱茵开门的时候,空间传送的魔法辉光刚好亮起,我在他惊愕的眼神中传送去了地狱城。
我现在魔力槽基本就是空的,消耗如此巨大,抵达的时候差点就要吐血,脑袋晕得不行,全世界都是发光体。
目的地是双木旅店的大门口,真是慌不择路,运气也不好,正有一个行人经过,传送地点和他重叠,为此把他弹飞,差点引发街头争霸,反复道歉才算了事。
进去前台一问,茉丝缇娜没有换旅馆,算在意料之中,前台服务生说两个姑娘今天都没出门,太好了。
接着上楼敲门,兔吉这个懒鬼居然不来应门,我实在没力气穿墙,只好扯开嗓子喊孙女快来。
一会儿就有快快的脚步声,雪莉丝开门,看到我没啥表示,兔吉很夸张地说:“靠,你没事吧,这印堂黑的……纵欲过度啊。”
我软绵绵地把他拍飞,软绵绵地拉着人偶进房关门,软绵绵地说:“换岗。”
兔吉空翻几个跟斗就飞了回来,足见本次拍击不给力,他上下看我两眼,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说:“心肌梗塞加动脉硬化。”边说边打开衣柜翻女装。
突然传来敲门声:“雪莉丝,是不是西路菲殿下回来了?”
我一愣,眼皮突突地几下。这个居然是梅洛迪的声音!
兔吉小声说:“哎,我刚不开门是因为躲阳台上没听见,他今天早上刚来的,未婚妻还好对付,这只可就不好糊弄。”
我头晕两秒,门板又被敲响:“雪莉丝?”
我哗啦啦开衣橱翻衣服,一边招呼兔吉把人偶随便找个地儿包装起来,一边把声音调频:“在换衣服!”稍后想想觉得不对,又加一句:“爷爷在卫生间洗衣服!”
门外的声音顿了一下:“哦……”
回头发现兔吉古怪地看着我,他说:“我看不止心肌梗塞加动脉硬化,还有脑淤血。”
万幸的是魔晶人偶也算一件物品,可以放进置物空间,草草收拾一番,我转型完毕后开了门。
许久不见的梅洛迪就等在门口,笑容温和特有大哥哥范,顿觉倍感亲切。
他看到我的脸时惊了一惊,抬手说:“雪莉丝,你怎么……”
我则抽泣着说:“梅哥哥……”
梅洛迪手一颤,仔细把我翻了一翻,直到兔吉说:“哎,她憔悴呢,因为没零花了。”
“……”
最后印象里梅洛迪是和奥黛丽亚绑定了,现在看他在这里,以为稍后还能看到奥黛丽亚,但转了两圈居然都没有。
雪莉丝是不知道那些事的,不能明问,虽然还能旁敲侧击,但我脑袋晕晕,而且还想着更长远的逃跑计划,暂时不管这事儿。
兔吉说我没有零花,梅洛迪就要给我零花,但他的零花怎么能随便要呢,所以我没要零花,但事实证明有零花总是好的,没零花只能步行。
稍后我拎着兔吉走到地狱城门口,想叫个马车,兔吉说:“哎你干嘛呢,一个子儿都没了还逛什么街啊。”我憔悴地开了回去。
窝进被窝想补个眠,猜可不可以空间转移从地狱城到嘉兰诺德,估计这是本世纪最疯狂的魔法实验壮举,这么长的距离,念咒都要念到明年,还不能念错,还不如上街扒个钱包。
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兔吉在我枕头边说:“你到底怎么了?公事不顺心呐?”
我睁开一只眼,叹口气:“哎,公事私事都不顺心。”
他盯着我看,我偷偷想,这要是个小树洞该多好呀,可惜不是小树洞,想了想,只好内敛地说:“他喜欢我了……”
兔吉睁大眼:“什么?他?哪个他?”过了会儿又说:“二殿下?”
我把毯子拉到眼睛下,点点头。
他倒抽一口凉气:“靠还真给你套着了……等等,等……你不是假扮你爷爷的吗?”
我颓颓吐气:“唔,说到底他还是喜欢西路菲不喜欢雪莉丝,内伤啊……”
兔吉在房间里转了两圈,趴回来说:“晕呐,居然还有这种事,别过几天你爷爷杀出来,二殿下爱上了你假扮的你爷爷,你爱着二殿下,你爷爷爱着你……不对不对,哎呀这个不是小说情节吗?”
我幽幽看他两眼:“才不是这个情节。”
他也看我两眼:“这个不是很好解决吗,跟二殿下说你就是你爷爷……不对不对……”
我幽幽出气:“对的,我就是我爷爷,但我虽然表现成他,却不能完全是他,我终究不能完全是他。”
我想我快成了一哲学家,掉进自己设的套子里,走也走不出,西路菲是不能哭的,而我其实很想有个人来听我哭,其实真的很羡慕公主那样的人。莱茵说他包容真爱的一切,因为喜欢我的某些点而包容了全部的我,那也就是不爱我的全部……唔,但是……对了,一开始要干什么来的?
我扯扯毯子:“睡了啊。”说完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后听见兔吉说:“哎,这不就是,你爱的人爱上别人,你觉得很伤心。”
我咂咂嘴:“嗯,大概是这样。”
又过了一会儿,兔吉说:“哎,其实真正的问题是,二殿下和你爷爷都是男人来的……”
“……”我翘起来:“哎呀……”
兔吉看白痴一样地看着我,说:“不要告诉我你没想到。”
我犹豫一下,决定不要告诉他莱茵知道西路菲是女的了,只说:“对于世人来说,真是一则疯狂的爱恋……”
兔吉说:“你白痴。”
我掀:“你饭桶!”
这一觉睡得畅快到家,多天体能不足导致机体强自休眠,长久的睡眠中还伴有一个仿佛真实的梦,梦见我一觉醒来还在天堂城的那个第八层房间。
这应该是个美梦,梦中的雨已经停歇,我不是平胸,也没缠纱布,于是越发感觉这是个好梦,想老师会不会还活着呢,莱茵会不会喜欢这个我呢,起床后能不能讨个零食讨个亲亲……
不管能否讨到,这个梦已经算好了,我在梦中穿衣起床开房间门,看到午后阳光,天堂城的豪华婚庆蛋糕设计得当,该镂空镂空使得各层阳光灌溉充分。
我走了两步看到兔吉和鸡毛掸子哥俩儿好蹲在白玉廊道上看花花,貌似还聊八卦,一个说哎呀你看那丫头是不是脑结构特异啊真是女人心海底针,一个说叽叽喳喳。
我走过去没心肝地说:“哎太阳真好啊~~”
兔吉猛然转过来,上下看我一会儿,喏喏地说:“哦……是挺好的。”
我想,哎呀反正是个梦,就把他当小树洞好了,于是继续没心肝地说:“你看他只喜欢我爷爷却不喜欢我,好伤心呐。”
兔吉飞到我眼前,严肃地说:“真搞不懂你,这个和那个不都是你吗,有什么区别呢,搞对象本来就是看中对象的某一种品质就OK了,还要求全面看中,依我看只有自恋狂才有可能啦。”
我想,哎呀不愧是个梦,兔吉都这么睿智了,于是又说:“是这样吗?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啊。”
他又严肃了一会儿,垮下脸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你爱怎么惆怅就怎么惆怅吧。话说回来,你就没觉得哪里奇怪吗?”
我望了一会儿天,抖抖地把四面八方的白玉廊柱都摸了个遍,回到兔吉跟前,狠狠心猛地一戳,他立刻捂着肚子喊:“好痛啊~~~”
我大喜大悲,哭了:“怎么会这样?原来不是梦来的……我们怎么到了天堂城啊……”
兔吉皱着眉头肝肠寸断地说:“靠我还想你怎么这么淡定,原来以为做梦……姐姐你都睡了三天了,二殿下那天晚上就到了地狱城,把你抱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