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来喜第一次见到季衍,那时的她,如地上的草根,他就如高高在上的大树,总觉得可望而不可及————
帮夫人梳好发髻之后,天色微暗,馆里上下都开始忙和了起来,看来晚上要来的人物的确是了不起的人物,至于是什么人,她们这些小的,自然是不能多问的,在赵公馆这么久,少听少说少问的道理,来喜是明白的。
因为晚上的宴会比较重要,所以厅堂里也调配了足够的人手,来喜就是其中一个,厅堂的餐桌是规则的长方形桌子,上面铺了厚重的一层香槟色餐布,餐桌中间有个精致的金属烛台,周围簇拥着几朵鲜花。
来喜站在堂边,望着对面墙上笨重的大金钟,时针一步一步地攀爬着,饿得接近有些晕眩,正是发闷的当儿,忽听见外面有人通报,具体说的什么听不清楚,依稀听的就是。“青帮的人来了,是二当家季衍……”
当下脑子一下就清醒了过来,再不敢有马虎。
虽然不经常出外,但上海现在的局势她是懂的,领头羊无非是青帮和巨龙帮这两个帮派,她常常听翠菊说,这两个帮派的人,残酷冷绝,杀人不眨眼,是十足十的大坏蛋,连警察局都不敢奈何。
她也是自然要放机灵点,要做错了事,没人帮得到你。
“呀,是季爷啊,欢迎欢迎。”赵四海携着王曼云,堆了一脸的笑,并了手忙走上前去,才是上前一看,又顿了下,“呃……杜先生呢?”
车上下来一个颀长的身影,伸手把黑色宽沿的大帽摘了下来,季衍抿了抿唇,眼神略微有些淡,“杜先生还有别的事忙着,我来自然也是一样的。”
赵四海连忙点头,“那是那是,谁不知道青帮的三位当家情同手足,季爷来就等于是杜先生来了,外面天冷,我们进屋里说。”
不予回应,季衍随行进了屋里来,随行的有几个人,陪他进屋的却只有2个。
厅堂旁服侍着的也一点不敢怠慢,手脚利索着又是斟茶又是倒水的,季衍坐的位置背对着来喜,所以来喜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消见得他一袭黑衣下颀长的身影,与她所想象的魁梧大汉,截然不同。
“看来赵老爷也甚有品味,就连着茶具都是上好的骨董瓷具啊。”他这话明明是笑着出口的,声音低低沉沉,却不知为什么,反倒叫人有点压得透不过气的意味。
“哪里,季爷见笑了,只不过是一套茶具而已,你若是喜欢,赶明儿我差人送几套上你馆里去。”话音才落,他扬了手,季衍却摇了摇头。
“无功不受禄,再怎么不济,一套茶具我还是买得起的。”
赵四海扬高了的手略微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然后又放了下来,“季爷客气了,几套茶具,你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我这屋里什么没有,名贵的器具还是不少的,若季爷喜欢,不妨挑上两样把玩把玩。”
“我们这些刀枪口里过日子的,华而不实的东西一般是不甚喜欢的,我多谢赵老爷的好意了。”他的手指修长,沿着杯沿划着,眼神淡淡。
“这……”赵四海明显有些下不来台,脸色有些难看,不自在地又扯了嘴角,“季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赵四海这点小伎俩当然糊弄不了你,让季爷见笑了。”他微皱了没有,“那好,我也不拐弯抹角了,赵老爷邀我青帮来,肯定不是只为了闲话家常那么简单吧。”把茶具放回桌子上,他挑了眉,唇边溢出若有似无的笑容来,眼光深沉,着实让人琢磨不透在想着什么。
赵四海愣了一下,随后朗声笑了出来,“好,看来季爷也是个直爽之人,我也不跟你客套了,我馆上已准备了些晚膳,不如我们移步餐桌,边吃边谈如何?”
季衍沉了沉眼,并不回答。
王曼云见势忙抢开了口,“季爷,餐点已经准备好了,天冷,凉了就没味了。”
季衍随之又淡淡一笑,“也好。”话音才落,他又起了身,褪去身上的黑色大衣,他身边的人上前一步接了过手,跟随他走到餐桌边。
来喜一窒,看着那个走过来的颀长黑影,秉了气,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待到那身影走到光线明亮处,她方才看清楚了他的样貌,眼里一下就闪烁了莫名的光芒,她一直是以为青帮的二当家该是面目狰狞的,再者就是满脸胡须,很有霸气的那一种,但眼前的季二当家,怎么都瞧不出来那霸气的狰狞来,反倒是温和的,眉眼间带着俏意,除了眼里笼着深沉看不到底的浓雾,他本身就是好看得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盯着他看着太入神了,那季二当家抬眼起来看到她的时候,明显也怔了一下,随后又很快地移开眼去,那一瞬间的变化快得连来喜都觉得是错觉。
“好了,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下去候着吧。”王曼云扬了扬眼,提高了嗓音吩咐道,脖子上的钻石珠链在灯光的折射下,刺眼得极。
“是,夫人。”随着大伙一同应声,来喜抬眼又瞧了一眼坐在餐桌前的季衍,忙退了下去。
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很俊俏的男子,只是他无形中透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青帮二当家,感觉那么高高在上的人啊……
这是来喜第一次见到季衍,那时的她,如地上的草根,他就如高高在上的大树,总觉得可望而不可及。
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赵四海与季衍两人,餐桌上一路沉默,只有偶尔勺叉碰撞发出的叮叮声,一餐下来,季衍便显得从容许多,赵四海则是若有所思。
轻轻地放下碗勺,季衍以餐纸拭了拭嘴角,索xing也开门见山,“赵老爷,茶我喝了,餐我也用了,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赵四海随之也放下了餐具,“好,季爷都开口了,我再扭捏就不像话了,恩……是这样的,我听闻杜先生正在跟法国人合作一笔生意……”他顿了一下,不说话,只是眯眼笑着,看着季衍。
“哦,赵老爷消息还真是灵通,怎么,你也有兴趣?”他挑起一边好看的眉毛,问道。
“我赵四海是生意人,有钱赚的生意,自然是有些兴趣的。”更何况,那是一笔不小的生意。
“哦,赵老爷的意思是,兴建抛球场的工程,你也有兴趣?”他还是微笑,看不明白是在打算着什么。
抛球场,说白了,就是一个敛财的聚宝盆,他不指望能分一口大的,就是略微点皮毛也就好了,再说,若是能拉拢青帮的人,他日后在上海行走更是大有方便。“不敢说有兴趣,只是想说,若是有我助杜先生一把,肯定也是好的,据我所知,巨龙帮也在对抛球场的工程虎视眈眈,现在这等情景,有一个帮手,季爷,这个中利益,你是能明白的吧?”他赵四海在上海豪绅界也能算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相信有他的帮忙,对这单工程生意,绝对是大大的有利。
“我相信若能得到赵老爷的帮忙,杜先生肯定会很高兴的,就是……”他沉吟了半饷,“目前我倒是还没看到赵老爷能帮上什么,毕竟赵老爷你做惯了正规生意,做起事来难免会有些顾忌。”
“这个季爷放心,我会让杜先生看到我的诚意。”
季衍也没有想要多待的意思,随而慢慢地站起身来,身后的随从已经上前一步,将黑色长衣披在了他的肩头之上。“那好,时候不早了,我也不便多加打扰。”
“那……我送季爷……”赵四海也没怠慢着,急急地就起了身,送季衍出去。
屋外飘飘扬扬地下了雪白的星点,铺天盖地地散落下来,干冷干冷的。
季衍走到金属大门前,赵四海还在他眼前说着什么,他无意回应什么,旋身坐进了黑色轿车内。
“请代我向杜先生问好。”赵四海对着车窗挥了挥手。
“一定。”季衍点头,声音很轻,却很有份量。
季衍抬眼从飘扬的雪花望进大院里去,依稀看到一个略微肥胖的身影,微眯了眼,他扬手,“小李,走吧。”
地上很快覆上了雪白的一片,来喜驻足在门前,雪花掉到她肉肉的圆脸上,略微有些冰意,她转身跑进里屋去。
天知道她有多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