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放着清白的姑娘家不做愿意去做舞女的,谁不想生在好人家,过着平淡幸福的日子————
天气极好,来喜忘记了多久没有见过如此好的天气了。
似乎到仙乐斯以来,她每天跳舞,喝酒,陪客,媚笑,日复一日,从来都没有出来走走,上次她坐在翡翠的车里,想起来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
“那天如果不是遇见你,我现在不知道会怎么样。”来喜忽然感慨道。
翡翠轻轻的笑,“哪有那么多的如果,我那时帮你,也没有想过今天有机会会这样跟你这样谈天说地啊。”
“所以世事难料,更应该好好珍惜目前的幸福,不是吗?”来喜拂了拂发,说道。
翡翠但笑不答,悠悠把目光转到了窗外。
车子在大新洋行面前停下,她们双双步下车来,翡翠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西装套裙,戴着白色的宽沿波浪叶帽,看起来典雅高贵,来喜则穿了件黑色长装,外面是浑厚的貂皮披肩,华贵可人,众人的焦点马上就聚集在了她们身上。
她们走进去的时候,人群仿佛都静止了下来,翡翠脸上还是一贯迷媚的笑,仿佛别人如此惊艳的眼神,她都见怪不怪。
洋行里的东西很多,不管是稀奇古怪的放大镜,珍稀昂贵的骨瓷具,还有典雅迷人的蕾丝花伞,琳琅满目,翡翠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了,马上就有人过来招呼,明珠只想着自己到处看看,款款步到另外一处去。
她看到洋行里还有许多穿着端庄的太太小姐们,看着她和明珠进来的时候,眼里皆是化不开的不屑,正如此时,她走到条柜之前,条柜旁边是一张供人休息用的法式长沙发,上面坐了几个珠光宝气的太太,见到她过来,立马就有人不客气地谈论起来。
“啧啧,我说陈太太,那两个女人不就是什么舞厅的招牌狐狸精吗,怎么狐狸精不是晚上才出来勾人,现在可是大白天呢。”一个微福的女人抖着手,手上大大小小地悬了几串镯子。
“哎,张夫人,这话你可不要乱说,这两个狐狸精缠的可都是了不得的男人,也怪不得她们这么张扬。”
旁边的人马上就cha了话,“可不是嘛,那什么翡翠的,不就是跟了杜先生才有今天的,你看到她身上穿的戴的,哪件不是最新最贵的,也难怪她生得那么媚,杜先生可真舍得花钱。”
来喜听的一头雾水,到底还没有搞清楚她们口中说的杜先生跟翡翠什么关系,翡翠不是跟夏生茗吗,怎么跟杜先生扯上关系了。
“可不是嘛,四川路上的那洋房,杜先生买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今天跟翡翠来的那个,叫明珠,现下也不过是靠男人爬起来的,用的不一样都是那套功夫。”三两个太太低低地笑起来。
“还好我们家那个从来不去那些地方,要不我还不让他好看。”
“话可不是这么说,天下哪有不偷腥的猫,这些女人出来卖身的,见上有钱的还不马上搭上去啊,往床上一躺,脚一开,钱就来了,怕就是你不去招惹她,她也要去招惹你。”
张夫人扬扬手,说道,“照我说,男人出去外面混混很正常,时间到了自动会回家的,外面的女人玩玩,还不就图个新鲜,难不成真的娶个朱唇万人尝的女人回家,那绿帽子不从头戴到脚了。那脸再妖,那腰再细,都是不三不四的女人,都是只能养在外面的女人。”
这些太太看来都是出声不凡的大家庭,从她们口里说出来的话却一句句地不饶人,来喜不由得心生了反胃,她们是舞女怎么了,她们卖笑,客人给钱,银货两讫,不偷不抢,做的都是心甘情愿的勾当,要说起来,那些太太小姐们,不过就是运气好,投了个好胎,有谁放着清白的姑娘家不做愿意去做舞女的,谁不想生在好人家,过着平淡幸福的日子。
她脑子一热,就要冲上前去跟她们理论,一双戴着白色手套的纤纤玉手,适时地拉住了她。
“不要管她们。”翡翠淡淡一笑,仿佛这样的话语,已是听得麻木了。
“可是她们……”来喜冷了眉,所有的话在见到翡翠那微漾的眼波下便又吞了回去。
她明白,今天出门,是来散心的,不是去找人吵架的。
翡翠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远了,“当听不到就好。”
“我只是心里不舒服,等等就过去了。”来喜摆摆手。
“若是你把那些话听心里去了,那你以后可要气死了,她们刚刚说的那些还好,更恶毒的我都听过了,整个上海的人那么多,你当要一个个的计较起来,要计较到什么时候。”翡翠叹了一口气,“你既然走了这条路,你就要学着习惯,不管你怎么解释,在别人的眼里,我们只是高级一点的ji女而已。”
来喜的心硬生生扯得难受,“我们不过是没有出生在好一点的人家而已。”
“出生在什么样的人家改变不了,但是活得怎么样,我们可以自己选择,不是吗?来,我看中了一条项链,你给点意见。”她缓缓道。
来喜忽然想起了什么东西来,问道,“对了,我听她们说你和杜先生,你和杜先生怎么了?”
翡翠一怔,然后摇头,“我跟他,只不过是一起长大而已,后来他成了青帮的头,我成了仙乐斯的头牌,自然对我好一些。”
是这样么?来喜听着,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你呢,沐少可是大张旗鼓地摆明了要你做他的女人……”翡翠转了话题。
来喜的额际硬生生又疼了起来,“他不过是一时兴趣,待过了就没事了。”
“沐少那人是比较不正经的,那季衍呢?”她可没忘记当初季衍来找她,为了季明珠还欠了她一个人情,她认识季衍那么久,倒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女人上心。
“季二爷?”来喜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就更不可能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整个上海的人都是知道的,就算他在仙乐斯庆典跟我跳了一支舞,也只不过是一支舞而已,我跟他见面的次数数都数得清楚,他的态度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从来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样——”翡翠又笑了,然后不说话。
其实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自己未尝不是这样?
季衍那个人,出了名什么事都不动声色,该他做的做,不该管的绝对不上心,这样一个深沉的男人,对季明珠若真的没有什么,那可才叫奇怪了,只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xing子,可不讨好。
玻璃展柜里各样闪亮,来喜的目光在游移了一圈之后锁定在其中一只精致的宝石戒指上,她抬起眼来,对洋行里的售货员道,“麻烦帮我拿这个来看一看。”
售货员应了声好,从展柜里把戒指拿了出来,放在黑色的绒布上,递到来喜面前,来喜才是刚伸出手,旁边的人却是早了一步拿了过去,套在了指间。
“麻烦你,这个戒指我要了。”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来喜的心猛地一跳,看着夺了那枚戒指的人勾了笑,对她开口,“不好意思,这枚戒指我要了,你不介意挑其他的吧?”
要若换做是别人,来喜应该会说不介意,但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憎恨到骨子里去的王曼云。
她怎么忘记了,王曼云也是经常到大新洋行办货的,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呢。
她盈盈笑意,对着王曼云说道,“没关系,这戒指嘛,就跟男人一样,来来去去都差不多德行,今天明着到你那里,也许明天就暗着到我这里来了。”
来喜话里的敌意太重,王曼云一下也怔住了,眼里微微有些迷惑,“这位小姐,若是要一个戒指,我王曼云也不是小气的人,让给你就是了,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之前应该是没有见过的吧?”
来喜连连轻笑,抿了抿唇,“那也是,赵老爷肯定没有在你面前提过我吧,不过他可是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呢。”
停了她的话,王曼云的眼神一下就凌厉了起来,“你——就是季明珠?”
来喜正了正神色,“原来赵夫人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我的,也是,这上海哪有什么秘密,不过今天既然在这里撞上了,也算是我们有缘,这戒指,你若是喜欢,就让给你好了,我也不是爱争爱抢的人。”
王曼云一下就沉不住气了,“这戒指现在戴在我的手上,只怕你若真的要争要抢,也未必抢得过去。”
来喜淡笑,“赵夫人说得没错,我比不得你有身份有地位,说穿了,我也不过是一个舞女,只是不管这戒指戴在谁的手上,我们花的都是同一个男人的钱。”
“就凭你也想跟我平起平坐,就是你真的进了我赵家的大门也放不到台面上来,男人嘛,不就图个新鲜,就像这个戒指,我买回去也戴不了几次,最后还不要要压在盒子里发霉。”
“赵夫人你倒是提醒我了,一个戒指,能戴得了多久,我应该多买几个才是。”她别过头去,对着售货员道,“麻烦你,你店里最漂亮最贵的宝石戒指都给我包起来,还有赵夫人手上的那枚戒指,就当我送给她的,都记在我账上。”
把话吩咐完,她无视王曼云铁青的脸色,往休息区的长凳走去。
才是坐下没有多久,便见得翡翠走了过来,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来喜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我还是沉不住气了。”
翡翠坐在她的旁边,叹了一口气,“你得罪王曼云对你有什么好处,赵四海再喜欢你,王曼云都还是他的正牌太太,眼下你跟他的正牌太太起了矛盾,你当真以为他会站你这边吗?”
“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谁我都可以忍,就是王曼云我忍不了,翡翠,你不是我,你不明白。”
“我只是不希望你给自己找什么麻烦。”
来喜沉默,并不再说话。
翡翠又接了口,“算了,我们回去吧。”
随着翡翠出了大新洋行的门口,天色一下就变得有些灰暗了,七月的天,还是这么地阴晴不定,来喜的心一下就闷得透不过气来。
“翡翠,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到处走走。”走到车门前,来喜忽然道。
她一怔,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轻声吩咐,“那你自己一个人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