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都是来喜,让翠菊保护的来喜。翠菊,还是那个永远站在她面前保护她的翠菊————
她忘记自己是怎么从楼上下来的,脸颊上隐隐作痛,她感觉自己的那半边脸肯定肿得很高,眼睛干涩得紧,那眼泪没完没了的怎么掉都不停。
爱管人的翠菊,爱帮她出头的翠菊,伶牙俐齿的翠菊,一下子全部都变了样,变得那么陌生……
一想起赵四海流连在翠菊身上的眼光,一想到那屋里的不寻常气味,她就如吞了一只苍蝇般感到恶心……
可是,那个是翠菊,在赵公馆里唯一真心待她的人,她怎么能觉得她恶心。
门口处嘈杂一阵声响,来喜怔怔抬起头望过去,在看清那人之后,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手难以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那从轿车里走下来着金黄色雍贵旗袍的人,正一步一步向里屋的方向过来。
那人正是清早就出了门办货的王曼云。
她的脑子瞬间空白,还不曾思考得过来,脚步已经迅速地往里屋移去。
“来喜……”身后似乎有谁在叫她,她狠了狠心,当做没有听见,一心只想着要马上到书房去。
赵四海和翠菊的事情,绝对绝对不能被夫人发现……
就算翠菊不是原来的那个翠菊,她还是不能让她出事。
“站住。”眼前突然横出了一个人,张开了双臂拦住了她,“你耳朵聋了吗?怎么越叫你越跑?”
来喜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心脏跳得砰砰响,顶着肿高的半边脸,怯怯地抬起了头来,“春竹姐……我……我……我内急。”
怎么办怎么办?
她要想办法去给翠菊报信……
如果让夫人发现了……
春竹皱着的眉头在看到来喜那肿高了的半边脸后怔了一怔,“你这脸?”她端详了半会,眼睛里分明有着幸灾乐祸的笑意,“怎么肿成这样了?”
”我……我……我……不小心撞的……”只字不提赵四海,她搅紧了衣角,目光始终停留在光滑的大理石面上。
“哦?”春竹狐疑地盯了她半晌,“我让你去打扫书房,你打扫完了吗?”
“打……打扫完了……”
“真的?”
春竹沉思了半会,随后扬了扬手,“算了,夫人刚办了货回来,心情正好,看了你这脸八成又要扫兴了,快走快走。”
从心里长长的舒开一口气,来喜忙点头,“我……我这就下去……”
“等等。”清亮悦耳的女音忽而又再响起,凌厉得让人畏上几分,来喜怔怔地,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粉黄色身影,目光在接触到翠菊复杂的眼神后,忙又撤了下来。
心里却突然放心下来。
“是你叫来喜去书房的?”翠菊咬紧了下唇,目光狠狠地锁在春竹身上,“是不是?”
春竹似乎也是从没见过翠菊这般样子,也有些吓到了,但还是挺直了腰板,“夫人不在馆里,我自然要……要看着你们,不让你们偷懒。”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她的心神完全被愤怒占据了,那双眼瞪着春竹,恨不得将她拆骨扒皮。
“是……”春竹的声音抖了抖,“是又怎么样?”
“呵呵。”却没想到翠菊轻笑出声来,一字一句像是从齿缝间蹦出来。“谁给你这个权利的?是老爷?还是夫人?你就不怕我告到夫人面前去,说你为难来喜?或者你要我告到老爷那里去,说你在他休息期间派来喜上去打扰?”
“我……我……”春竹被她反驳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怒视着来喜。
却见翠菊一把把来喜护在身后,“你看着她做什么?莫不是心虚了?老爷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你偏生地让来喜去打扫书房,春竹,你安的什么心?待我把来喜带到夫人面前去,一下子就什么都清楚了,来喜的脸,伤得多重,我都要在你身上讨回来。”
她一番话震得春竹脸色都白了,接连退了好几步。“我跟夫人那么久,夫人不会……你……你住嘴……”
来喜看着翠菊接近失控的神色,眨了眨干涩的眼,却是一滴眼泪了没有,只是微微上前,拉了拉翠菊的衣角,“算了……翠菊……”她咬了咬下唇,“事情闹大了,不好……”
翠菊安静了许久许久,而后拉过来喜的手,带出门去。
春竹立在原地,好久都没能反应过来。
那只紧扣在她臂上的手抓得死紧,来喜从来都没见过翠菊这样过,也不由得有些害怕。
“翠菊……你……你慢点走……我的手痛……”
似乎是听到来喜说痛,翠菊顿下脚步来,背对着来喜,迟迟没有再出声。
来喜敛下眉来,正想说什么,耳边串进了小小的啜泣声,心里不无惊讶,她想说的话到了喉间,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认识翠菊那么久,从来没见过她哭,在她心里,从来都以为翠菊是不会哭的,因为翠菊总是站在她的前面保护她的人。
她的心难受得揪在一起,那种难受的心情压得她的心莫名的沉。
“翠菊……”她才刚发出两个字音,眼前一闪,翠菊一下就抱住了她,抱得很紧很紧,紧得她要透不过气来。
“对不起……来喜……对不起……”她不停地道歉,嘴中还喃喃说着来喜听不懂的话。
来喜鼻腔酸楚得难受,只得轻轻拍着翠菊的背,“我知道……你一定是有你的原因的,我知道!”
不管是被赵四海bi迫,或者是其他不得已的苦衷,她全部全部可以理解。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脏?”她慢慢放开了手,眼圈旁还挂着点点晶莹,“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来喜连忙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瞳隐含着些些期盼,“你是有苦衷的,是不是?”
翠菊挑了眉眼,盯着来喜清澈透明的眼睛,不知道想着什么,“如果,我说我是心甘情愿的呢?”
来喜明显也被她的话震住了,睁大了眼睛瞪着她,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翠菊……你疯了……你疯了吗?你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么做,难道你忘记了吗?刘姐……刘姐是怎么死的,你忘记了吗?”最后一句话,来喜几乎是吼出口的。
翠菊的脸,刷地惨白!
刘姐的死,在赵公馆不是秘密,却是所有人的禁忌。
那是两年前她刚来赵公馆时的事了,刘姐跟赵四海的私情,她也是无意中撞见的,后来夫人不知道怎么得知,这件事纷纷扬扬闹腾了许久,馆里没有人是不知道的,赵四海欲娶了刘姐做二房太太,偏偏那天王曼云去了刘姐的屋子,刘姐就悬梁自尽了,之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众人更是绝口不提,仿佛赵家从来没有刘姐这样一个人。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刘姐青紫的脸,那怨毒的眼睛。
“来喜你放心,我不会像刘姐一样的。”翠菊想上前靠近来喜,却被来喜避开了。
她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慢慢地又放下了。
“我知道……你肯定是不能接受的,我在想你也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却没想到……这么的快。”她轻轻叹了口气,“来喜,我跟你是不一样的,你在赵家,只是想安稳地过日子而已。”
她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摇头,“应该说,你跟我们都是不一样的,在赵家,也只有你是甘心安守本分的,其他的人,都是等着机会向上爬的人,当然,也包括我。”
这就是她在赵家一直护着来喜的原因,她不想要来喜知道太多,承受太多,她不希望来喜,也要变得跟她们一样。
“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不好吗?”安守本分,做好自己,平稳地过日子,不好吗?
“好。”翠菊点头,“当然好,可是总有那么些人,让你无法过得那么平静,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在上海,多的是跟你一样想法的人,可是那些人若不足够强大来保护自己,又怎么能过得平静,想要不被人欺负,安静地过生活,我一定要让自己往上爬,否则就连春竹,就可以肆意地将我的尊严践踏在脚底。”她似乎在笑,声音却更像在哭,“我10岁开始在路边讨饭,吃的是人家不要的剩饭菜,穿的是垃圾堆里捡来的破棉袄,我住在会乐里的破草棚里,里面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为了抢了一个睡位,我被人脱了衣服扔在雪地里,来喜,你不是我,你不能懂,我那时就想,我以后肯定不要这么卑微的过日子,我肯定要让自己过得很好,把伤害过我的人,一个一个伤害回来。”
来喜听着她笑着说出这些话来,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凄凉感。
她比翠菊幸运得多,童年的生活虽然贫苦,但是有爹爹在,她过得很充实。
翠菊说的对,她的确理解不了。
“从头来过吧?把那些事情忘记,从头来过吧,好不好?”离赵四海远远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也当什么事都不知道。
翠菊闻言扬了眉,那笑容有点不甚真实,“来喜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成为第二个刘姐的,我向你保证。”
知道自己是劝不了翠菊的,来喜深呼吸上一口气,“那……你……以后小心点……”若是让第二个人撞见了,传到王曼云耳朵里……
她摇摇头,把整个脑袋清空,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
手心一暖,翠菊的手覆上她的,然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放在她的掌心之上。
来喜低下头来,看向手里细圆光滑的明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浅白色晶莹光芒。
“来喜,待到我成功爬上去的时候,我保证你也不会再受到任何欺负,这颗明珠,是我的保证。”同时,也保证,我绝对不会变成第二个刘姐!她在心里淡淡说。
她捂了眼睛,不让翠菊看见她难过的样子,随之转过身去,“好,你……一定要记得你的保证。”
她一直都是来喜,让翠菊保护的来喜。
翠菊,还是那个永远站在她面前保护她的翠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