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岸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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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万念俱灰的秋琴没有听从任何人的建议就嫁给了段建新。她觉得只能嫁给段建新这样的人。当她认为不必要再把生活当作一件很精致的东西,用心地去料理时,她就像收拾一间旧屋子一样,把自己破烂不堪的梦想和欢乐都捆绑了起来,塞在一个没有人会经过的旮旯里,任凭着这些在她生命中曾经闪耀着动人的光辉,而今她已不再需要或者说不想需要的东西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慢慢地霉化腐烂直至最后让人捂着鼻子扔弃。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想她最后剩下的就只有能给男人当老婆用的女人这惟一的东西了,于是,她把自己也像一件被人扔弃的东西一样随便扔了出去,已是无谓什么样的人来捡拾自己了。段建新娶了秋琴,像秋琴对待自己一样,也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工具,一件任他发泄性欲的工具。从段建新的态度上,他好像倒是给塔尔拉做了一件好事似的,把秋琴这个被别人也被她自己扔弃的一件破烂给收留下了,而且,他给人的感觉,还十分吃亏的呢。

刘新章没法理解秋琴,她那样做到底是为了证明什么?如果非得那样才算对自己以前的举动作为惩罚的话,或者就算她已把人世间的一切看破了,秋琴也没必要这么做,她犯了一个叫人难以认同的错误。在塔尔拉这片古老而荒凉的土地上,女人失身的确决定了一个女人一生悲哀的命运,可秋琴是为了在生活的浪潮里作为冲浪的角色才失去她美好的少女时代的,刘新章为秋琴找了这么一个解释的理由,只是想叫她认识到冲浪者的痛苦是站在勇敢者的角度上才会碰上暗礁的,翻船当然是常有的事,也是能让人理解的。刘新章不想叫她被这种痛苦长期淹没,在血的腥味里也应该振作起来,站立成失败者不败的形象。当然,这些站立成失败者不败的形象之类的话,是秋琴死后刘新章才这么想的,都已经成了没有用的废话。

刘新章不知道秋琴的亲爹根明叔当时是怎么想的,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了段建新那样在塔尔拉出了名的无赖。

但秋琴确实是嫁给了段建新。

结婚不久,秋琴就生下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的出世像秋琴当年自己出世一样,显得非常多余,因为段建新想要的是一个男孩。多余的东西总是会受到人类的排挤。段建新自从秋琴生下这个女孩后,就变得更加恼羞成怒,把他的无赖劲全部使了出来,动不动就对秋琴拳脚相加,打得秋琴常常是遍体鳞伤。

从那时候开始,塔尔拉一直被狗吠声扰乱的寂静夜晚,就换成了另外一种方式,从段建新家传出的秋琴的惨叫声和压抑不住的哭声,很响亮地代替了狗吠声。

慢慢地,塔尔拉人对那种声音听得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在段建新和段建新全家人的鄙视下,生了女孩的秋琴真的成了段建新所说的破烂东西,随时接受丈夫及其家人随便的甩打和辱骂。如果谁无意在段建新全家人面前只要一提到孩子之类的话题,秋琴自然得多受一次毒打。曾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和希望并有着远大理想的秋琴被现实生活搓揉成了一个麻木于现状的普通而悲凉的妇女。

后来,工作十分出色的刘新章当上了三中队的司务长。他被保送到乌鲁木齐轮训了三个月,就被提成了干部。

提干后,刘新章和根明叔的来往多了起来。他经常去坐在根明叔家的土坑上,听他讲以前在三五九旅的事情时,根明叔的独眼里就有种亮亮的光代替了他忧郁的目光。根明叔盘腿坐着,不时把身上油黑的脏乎乎的羊皮袄用手拉扯拉扯,似乎还想拉扯出当年的威风来,可岁月是个很可怕的纱布,抹来抹去之间,已经把当年英俊年轻的军垦连长变成了一个干瘦的老头,并且还瞎了一只眼睛。

往事不堪回首。

根明叔总有这种无奈感,但他从不这样说,他只是在讲以前的事时,才说句“以前的事呵,已经老得提不成了。”可他提起来,还是那样津津有味,语气里蓄满了怀念感。他喜欢不停地抽着烟,他抽的烟是用旧报纸条卷的莫合烟,这是新疆独有的一种烟丝,劲很大很冲,一般的人抽着受不了,可根明叔却能一支接一支的抽着,并且能吸出“吱吱”的声音,辛辣的白烟不一会儿就能装满屋子里的空间。刘新章他们聊的时间长了,他看着那些辛辣的白烟从根明叔的嘴里缓缓地冒出来,盘旋着绕在他身体的周围,慢慢的浓烟又疏散开融汇在前面的烟雾里,很有一种韵味。在大漠漫长的冬季里,莫合烟燃去了许许多多无聊而寂寞的日子。

刘新章就是那时候开始学会抽烟的。生活在那种环境里的人基本上都抽烟,不抽烟,哪些难过的日日夜夜怎么熬过去?那些浸泡在心灵深处的往事又怎么让它走过去?

刘新章和根明叔坐在土坑上,抽着莫合烟,喝着散装白酒,红柳常给他们拌些咸萝卜丝或者炒盘鸡蛋,他们就着煤油灯,在根明叔的话题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根明叔一般不讲他过去在塔尔拉最辉煌的时光,他似乎是有意要避开什么似的,他只讲些三五九旅在陕北开荒种地和后来解放新疆后又开始种地的一些情景,他讲得很投入。很投入的根明叔把散白酒喝得很有滋味,他常感叹人世间的有些事真是不可思议,他当年当兵想着打仗,却没想到仗没打上,却和种地结下了不解之缘,到哪都是个种地,却种出了一生的悲苦。他还说现在也有这样的日子,能坐在自家的土坑上,平平静静的喝酒,他把过去的经历和在了浓烈的散白酒里,全喝到了肚子里。他再往出倒往事的时候,对于刘新章提问,能断断续续的讲一些衔接不上的章节。

刘新章一直认为这才是根明叔一个残缺不全的没法拼凑完整的历史版本,最完整的也是他最想了解的原版永远存放在根明叔的肚子里。

刘新章有时故意提出一些话题,想看看根明叔的反应,可他会很巧妙地避开,却说些不相干的事。他有时喝多了就会干脆什么也不说,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有时可以一坐就是一夜,为此没少受他女儿的埋怨。如果碰上红柳埋怨根明叔时,刘新章就打圆场替根明叔辩护几句。根明叔却一付无可奈何的样子,不辩解,也不动怒。

刘新章知道根明叔有时不愿谈关于他个人过去的一些情况,也是对的,谁愿意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呢?

根明叔可能不认为他的所作所为是一种堕落,也许他一直就没有把自己当做是建设塔尔拉的功臣,当年脱下军装开始军垦生涯,是国家政策决定的事,他带领生产连队开垦塔尔拉是理所当然的。在情感上,他是一个男人,魏芳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他与魏芳的关系也是自然而然的。

你根明叔丢了连长还不回头。青婆说,他总认为自己是对的,可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是被那个狐狸精戏子给迷住了,谁也救不出他来,只有他自己救自己,但他一点都不醒悟。

A16

叶纯子在风沙来到之前,准备撑开画夹,画几幅画。到塔尔拉的这段时间,她塑了几件作品,几乎没有打开过画夹,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有是新鲜而奇特的,她想了解一切,想弄清这里的每一个人在塔尔拉这么一个特殊的环境里所抱的任何态度。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她越来越觉得,塔尔拉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段非常感人的往事,一说到往事,她马上想到自己到塔尔拉后的一切所见所闻还没有记录下来,如果今后回想起来,没有一个可以称为纪念的文字或者画面来帮助自己回忆这些,她早已不写日记了,自从她喜欢上画画后,她把所有的所思所想都用画来表达了。现在,她便想到静下来用画来记录下塔尔拉的人和事。

面对画布,画什么呢?她想画的要表达的实在太多了,一旦要画起来,却无从下手了。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值得一画,值得她记录下来,作为今后永久性的怀念。与这些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里,叶纯子不难看出,这些看似平静的生活在塔尔拉这个比较特殊的环境里的当代军人们,他们的内心里其实是很丰富的,只是自然环境控制住了他们的心,他们在自然的造就下,他们感受到自然界的事物和事件似乎与他们关系不太大,他们只感到不可名状的孤独和寂寞,经受一年四季的变幻。风沙迷茫的春天来临了,没有鲜花和温暖的阳光,但他们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希望的笑容,仿佛不停降临的时光,都会出现崭新的叫人向往的陌生风景。因为所有的风景在没有看到之前,都是美丽的,充满了神奇诱惑,给人以无穷的遐想。

她想应该从这里着手。因为绘画艺术是一种富于想象的创作形式,是创作者的心灵突破,更是创作者用画笔来揭示生活的复杂从而淘洗出人物的复杂。

这应该是叶纯子找到的一个切入点,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一切艺术的主题和目的都存在于个体与总体的平衡之中,似乎崇高的因素,即艺术方面的重要因素,使艺术的天平保持均衡的因素。从根本上看,这些年轻的士兵们,当他们转向新的自然的时候,与过去的事物相比,他们已经适应了永恒的事物,与暂时有根据的事物想比,他们更喜欢具有最深刻的规律性的东西。

这就是军人。

能够在任何自然环境的控制下,造就出一个个非常刚强的男人,他们无法说服自然,所以他们认为自己的任务便是把握自然,使自己千方百计深入到自然的伟大联系中去。与这些看似孤独的人们在一起,叶纯子自己都觉得已经接近了自然,也在把握自然了。这或许就是最独特的人生价值,从这里产生的艺术就成了一种媒介,在这种媒介里,人与风景,形象与世界走到一起来了。叶纯子感觉到,自己已经与他们并肩生活在一起了,虽然他们之间还不是太了解,但他们似乎已在高尚的诤言性真理当中一样联结在一起了,相互依存,相互补充,成为绘画一样本质的那种完美统一体了。

叶纯子一直还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画家,但作为一个对艺术有感悟力的人,意味着能够通过绘画这种形式表达自己的认识。这似乎并不困难,这些想法源于她自己的内心,从她的心里生长出来,并由此出发逐渐地听信和理解了这些和她几乎同龄的年轻人,她的这种心声和他们是共同的,是大家心里共有的,虽然谁都不曾说过的。因为在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中,她同他们一起都在不断的创造着伟大的、不绝于耳的、回荡不停的人生惯例,每个人都会把自己最关心的东西加进去。于是,便出现了这种情况,一个人精神上不同于其他的人,当他表达自己的认识时,自己却消失了,如同雨点落入大海里一般。可叶纯子不想这样,既然自己不顾一切地来到了塔尔拉,她就要把自己在塔尔拉的一切想法全要记载下来,作为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珍藏在自己笔下的画布上。

她想先把自己画出来,不是自画像的那种,而是她自从来到塔尔拉的另一个形象。这个形象里包含了她太多太多的想法和认识。这些想法和认识是用文字表达不出来的,只有通过画笔,在画布上用色彩绘出此刻她心灵的形状来。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叶纯子反复试了几次,也无法选定一个看上去像她自己的姿势,——现在的她。到了塔尔拉的她。经受了一番塔尔拉残酷自然环境侵袭的她。

对着镜子,她发现她的面孔和身形看上去有了很大的变化,到底变化在那里,她说不清楚,她只发现她的自身实实在在线条分明,但她却无从下笔。她以前并不是这样,她给自己画过自画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她决定还是不直接开始为好,看看会发生什么。

她画了一幅自己肢体舒展坐在椅子中的铅笔画。这幅画给她的印象还不错,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糟,那不均衡的比例仿佛是刻意的顽皮之举,而那种舒展的胳膊和拉长的颈部正表达着令人快意的质朴。她从她的本意出发,她也算从自己的头脑里抠出了一个影像的轮廓了。

她来到画架前,拿起画笔在调色板上调和着各种颜色。她不再去看画上自己的轮廓,也不去关注镜子里自己的形象,她一心一意的只是想调出适合自己心境的色彩。

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色彩?

画布等待着她去涂抹!好象前面未曾见过的生活,等待着她去生活一样。

她的手开始发抖了。对她来说,原本很简单的一幅自画像,却变得一点都不简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把第一笔颜料终于染上了画布,颜料滴淌而下,像一串串厚重的泪水,在自己身体的轮廓上流淌着,流淌着……

这就是她对塔尔拉最初的认识?!

她将画笔投入画布,把脸埋在手掌中。她感觉到从窗户挤进来的阳光碰撞到她的身体上,轻轻地落在了画布上的自己,这个自己此刻发出那种神秘的熠熠光泽,这不仅来自画面上生动的接触点,还表明在光和画面之间,在它们结合点之间,这里或者那里总有一种纽带,把她和现实连接了起来,阳光像一个恰到好处的填充物,它把事物本身引到了艺术中去,促使形态的边缘在颜色与身体的空隙面前越发清晰和光滑,保持了它们的圆润,画布像水果一样吸收着光,并不间断地、悄悄地溢出一种纯净而浓郁的芬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