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纯子的生活里,总是有旋风一样的东西搅动着,使她陷于极大的,莫名的痛苦之中,心里感到阵阵战栗。她开始觉得一个女人的悲痛,她心里充满了迷惘,不知所措,没有人给她指点和引导,她在黑沉沉的光线里用心灵走着另一条奇特的路。她心里生出渴念,却找不到路了。在他受到又一次的打击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和她的同伴——一个影子一起越过了没有路的荒野。她看到的那个片断和景象,自有它安慰她的力量。不论她在作画。还是干别的什么,那个幻影总会来到她的面前,她半闭着眼,像欣赏一件美妙的艺术品似的,总能欣赏半天。她发现这个被叫做塔尔拉的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天阔地广,所有能看到的空间铺满了波澜起伏的波涛,看上去雄浑壮阔,这片驻守着人的绿洲就是大海中的孤岛,她有时离开这个孤岛的码头,去海的中央,有一个棕色的小点,她明白过来,那是给她准备的离开这个孤岛,去寻找海岸的一叶孤舟。她上了小舟,乘风破浪驶向海岸。
她是感觉不到她在小舟上的,她感觉是在海面上行走,她的手却浸没在水中,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波痕,在她的心目中,那些蓝色的漩涡和线条形成了各种图案,她望着这些图案,心上蒙了一层帷幕,她在想象中漫游茫茫大海之中,在那儿,成串的珍珠和白色的浪花粘在一起,在那蓝色的光芒中,她的整个心灵起了变化,她变得非常不可思议。
此时,她最崇拜的是抽象派大师梵高,她走进了梵高的画中,把现实中的一切看成另外一种现实了。比如,塔尔拉这个极其缺水的地方,她把它当成是海洋了。
她漂泊在这个海洋里,后来,围绕着她手的漩涡减弱了,哗哗的喘流停止了,却能听到浪花的飞溅,拍打着小舟的声音。她弯下腰,屏息谛听,走近过来,再走过去,她能听到所有的东西其实都和你非常接近,比如海岸。一上一下的海岸在波动着,诱惑着在大海中的漂泊者。
当这个小舟在灼热的阳光下随波逐流地飘荡,在远方看起来大海像一片非常荒凉而单调的荒原,在那儿,光和影互相交错,扭曲了万物的形态,一会儿阳光令人眩目,一会儿阴影遮蔽了视线,她在其中慌乱地摸索,她已经寻求了一个形象,用一个具体的形态来把她的感情点燃了,她如今已不再分散自己,使自己转换方向了。
她感到了自己的呼吸和生长,也感到了和她一起呼吸和生长的孩子。她经常能看到一个人影儿,像自己一样,现在大海上航行,有什么东西在天上的一个地方逗留,把她笼罩在阴影之中,它不肯走开,它在空中横冲直闯。现在萦绕在她脑子里的已经不是能够飞翔的天使,而是变成了能够里海水里游动的鱼了。这就是梵高的力量,他能叫天使同样飞翔,却要从空中跳到水里。她甚至想,梵高就是给这个幸福的世界里,突然降落一片刀刃,说不定落在叶瓣和花丛中砍伐,使百花枯萎、枝叶凋零。
那些遇害的花朵,落在空荡荡的海里,她看到那些花瓣在她眼前汇聚成她的形状,像她的影子一样从她的身上滑了下去,却依恋着她,一直看着她,在她无奈的注视下,很不情愿地变成一条美丽的小鱼,游入海水深处,不见了踪影,像她的小鱼被大海吞没了。她在阳光里悲哀地凝望着海水,她没有力气动弹,没有力气来拂去一颗接着一颗落在她心头悲哀的微尘。好像有一根灾难的绳索把她捆在了那儿。
她看到,这个海面上连一个斑点都没有,大海伸展开去,象丝绸一般光滑,所以她看不到距离,不论是距前面还是后面,所有的距离都被洪荒吞没了,她想,距离的作用那么大,就像对某个人的感觉好坏,就取决于他离我们距离的远近。她离她的孩子远吗?孩子从一开始孕育就在她的肚子里,可他们却像她的影子似的若即若离,永远回不到她的怀抱里来,他们宁愿像鱼似的滑入大海……游来游去,最后被距离所吞没。
塔尔拉的存在,就像一片树叶漂在海上。她重新凝视大海,眺望那个树叶似的岛屿,树叶似的岛屿虽然失去了鲜明的轮廓,它也非常渺小,非常遥远,但它比遥远的海岸更重要。
在找不到海岸的时候,岛屿就是你的海岸,就是你心灵的栖息地。
她梦想着自己的海岸,她就这样乘上了一叶小舟,海水从她的指缝间流过,一丛海藻在她的手指后面分散消失了。她的痛苦,她的孩子都悄悄地溜走了,消失了,游走了。接踵而来的将是什么?她伸手向海水中抓去,从她深深地浸没在海水中的冰凉的手心里,好像冒出一股欢乐的喷泉,对于那一次又一次在大海中沉溺过痛苦的人来说,她感到喜悦。从这股无意之中突然涌现的欢乐的喷泉中迸射出的水珠,四散溅落到一片朦胧黑暗的地方,漂洒到她心底里的模糊形体上,这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从她身上像鱼似的游走了孩子,这个世界一直和她若即若离,每次叫她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光芒,随即会给她一个巨大的空想。她的生活只是随着惟一的洪流奔向不祥的迷惘,围着她的黑暗使她把自己空虚时刻所做的种种幻想的梦当成了现实,这些梦是如此遥远和陌生,像她知道有着说不清有多远的距离一样。
她总是梦幻的想着某一天会出现一个奇迹,或许有一天她的孩子会像鱼似的从海水里出来,要寻找着回到自己的家里一般,游回到她的身边,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属于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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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纯子又一次流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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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纯子觉得有一样东西长期以来把她全身挤压成坚实、痛苦、而又默不作声的一块,现在它突然以惊人的力量迸发出来了。她像一个受了猛烈一击的人,浑身肌肉不自觉地痉挛收缩,如果她睡着了醒来,全身会汗流涔涔,好像她的创伤都变成咸咸的汁水一样,她就任这些汁水静静地流着。她额头伏在蜷起来的膝盖上,坐在那里毫无声息,呆若木鸡。她不时抬起头来,因为那些汹涌的汗水会流入她的眼睛,并且顺着脸往下直流,浸湿了她的衣服,她有时被这种汗水浸透的时候,真想哭一场,可她没有泪也没有哭声。她想着她的这两次不幸不过是一团隐藏着的,混乱不堪的梦一样,做过了就当做一次回忆。因为经历过第一次的巨大悲伤,叶纯子在这次悲伤之中没有沉得太久,她主要考虑自己的情绪怕影响了吕建疆。
“对我来说,悲伤已经过去了。”叶纯子这样给丈夫说。她的声调是如此柔和,又充满了苦涩的轻松,使吕建疆听来,觉得五脏六腑都收紧起来,他想安慰一下妻子,可不知人何说起,该说的话在上一次已经说过了,这次再说只能加重心里更大的悲痛。于是吕建疆干脆不说那些,找了些远离痛苦的放题,尽量避开使他们伤感的事情。说什么呢?不能说塔尔拉的以前,因为那些事里面有秋琴的悲剧,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已经离开了塔尔拉的林平安,说到林平安正在想办法劝他姐林萍儿离婚的事,他像征求她的意见似的,轻声地问她,她也轻声地回答着。就这样,他们俩人像其它夫妻一样,闲时扯些别人的话题来填充生活的空隙,使生活变得更生动起来。
黑夜就这样怀着不可名状的目的向他们袭来,它漂过那窄窄的门洞,扑向他们的心田,它带来了叹息和哀怨声,以及晚风穿过沙枣树发出的阵阵细微的如泣如诉声,这些声音以前是多么的亲切和美好,现在听来却充满了恶意和恐怖,一种无可名状、无法抑制的疼痛还是攫住了他们的身心。
黑夜,叶纯子总觉得她身下的大地,似乎都随着那不断的、从容的、温和的呼吸声在一起一落,就像躺在船上一样,那一刻的命运全掌握在船长和风浪手里,由不得她自己了,她自己只有认命的份。
A53
指导员付轶炜的妻子终于没有和他离成婚,并且她带着孩子来了塔尔拉。她一直闹着离婚,是因为她有了婚外恋,那个男人在她快要闹得离成婚的时候,却又和另外一个女人搞在了一起,并且那个女人也开始闹离婚了。付轶炜的妻子她心中那份躁热冷却了。她像她的单位液化气公司一样,乌鲁木齐只要全部装上管道天然气,他们就该退下来找个地方乘凉去了。
支队政委刘新章去给付轶炜的妻子做工作,找到她的单位时,单位领导给刘政委说,如果不想叫他们离婚,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调到一起,断了他们两地分居的后路,两人都不独守空房了,那还能动离婚的心思呢。
刘政委一听有道理,可怎么调呢?要把付轶炜调到乌鲁木齐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女方单位领导给刘政委说,就调他妻子去他那里好了,不调走,她也快下岗了,我们公司已经快关门了。
刘政委还没有想出来往那个地方调付轶炜的妻子,付轶炜的妻子就下岗了。
下了岗的她什么样都没有了,事业、爱情都泡汤了。她来塔尔拉,并不是和付轶炜重归于好的,两个人感情破裂了,想弥合,是比较难的。但他们有孩子,孩子是他们之间连接的线。有线在,他们就还是夫妻。
他们的线是一个五岁的男孩,名子叫付克。
A54
付克认识叶纯子,是他最寂寞的时候。在他来到塔尔拉以后,他才发现,他爸爸所在的兵营离还有点人群的场部还很远,这里没有一个可以和他玩的小孩子,他一个人不甘寂寞地在营区周围跑来跑去,寻找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