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秋琴离开刘新章跟着那个牛皮哄哄的男医生到喀什去了之后,刘新章心里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使他倍受折磨的时候,他独自又去了趟叶尔羌河畔,走到河对岸,当他把塔尔拉甩在身后时,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一些事儿,他也想到了根明叔,想到他和魏芳发生在叶尔羌河边上的事情,他只感觉到作为一个人,活生生的人被一条河水映照出一副伤心的面孔,是很难受的,因为这河水映出了一个被外面遗忘的世界,这就是塔尔拉的悲哀,它像一个被随便丢弃在洪荒中的一片树叶,在茫茫荒原上挣扎着,扭屈着,就留下了一些悲悲切切的故事,像这河水一样永不停息地流淌着…
起风了。
该到起风的时候了。沿河两岸的红柳佝偻着身子,在这面没有光泽的河水上投下了慌乱的影子。起风时,这些红柳枝便发出一阵沙沙声,河水翻腾着流过时它们也会跟着流下几串眼泪。
这条河使刘新章默默无言,他找不到可以倾诉心曲的人,他向谁去倾诉?
秋琴离开塔尔拉之前,刘新章和她最后一次见面,她脸上写满了特别的东西,这种东西叫刘新章看了心里特别不舒服,但秋琴一点都不在乎他的表情,只是她的目光躲来躲去的,但还是告诉了刘新章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是关于她的身世。
“你知道吗?”秋琴是这样对刘新章说的,“乔根明是我的亲爹!”
刘新章当然不知道,傻愣了半天,才说:“我不知道。”
秋琴说:“从现在开始,你就知道了。
当时的刘新章也不知道,秋琴是根明叔的女儿,对他又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他和红柳结婚,才想这冥冥之中的安排是这样的巧妙,似乎就是要让他怎么也躲不开秋琴。但秋琴是根明叔的女儿,让刘新章确实很惊讶,塔尔拉的事情复杂的让他绕不过弯来。刘新章对此一点都沉不住气,总想找个人证实一下。当然,去找根明叔是不可能得到证实的。
事情有时就这么巧,刘新章有机会又认识了塔尔拉的另一个人物,这个人就是青婆。青婆让他知道了发生在根明叔身上的故事,一段令人不可思议的故事,也正是有了这个故事的铺垫,也才有了秋琴更浓重的悲剧色彩,和刘新章对这段初恋的无法忘怀。
青婆作为无儿无女的“五保户”老人,一直是驻地部队学雷锋活动的对象。刘新章他们给青婆打柴禾、挑水、扫院子,他们也就成了典型。
青婆也不知道怎样就认定了刘新章就是那个和秋琴在一起放羊的后生,她对他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她说,只有他才是秋琴真正该喜欢的人,可惜秋琴却很冒昧地放弃了他。
刘新章没有向青婆提问关于秋琴和根明叔关于郭连长和秋琴妈的事,青婆面对他时,却十分自然地把那些深埋在记忆中的旧事掏了出来,摆放在了刘新章的面前。她给刘新章讲那些的时候,拍醒了与她相伴的那只黑猫,黑猫不情愿地离开她怀里时看了看陌生的刘新章。刘新章就像黑猫听青婆诵经一般听着塔尔拉的故事。
正是这段故事才铸成了刘新章心中的塔尔拉。
青婆说,秋琴的妈是个戏子。戏子你知道吗?
刘新章说知道,戏子是唱戏的。
青婆说,秋琴的妈不是唱戏的戏子。
刘新章不明白不唱戏的戏子怎么会叫戏子?
青婆说,秋琴的妈是个跳舞的戏子,不唱,从头到尾不唱一个字,只跳舞。
刘新章说,那是舞蹈演员,不叫戏子。
青婆说,反正都一样,她跳舞也是给人看的,唱戏也是给人看的。都是演戏的。
秋琴的妈魏芳是个舞蹈演员。
舞蹈演员魏芳没有结婚肚子就大了,就从北京被遣送到新疆,分来分去最后被发配到了塔尔拉。
舞蹈演员魏芳没有生下肚里的孩子,去了趟医院做了流产,全身就轻松了。她单身一人来到了塔尔拉。
秋琴就像她妈一样。青婆说,她是说她们母女长相一样。
这个刘新章不难想象出来。长得漂亮的女人不论是干什么在什么场合,都会成为人们关注和议论的中心。
但是漂亮的舞蹈演员魏芳在塔尔拉却陷入了荒野般的寂寞和孤立无援的境地。并不是塔尔拉的人对美丽的女人熟视无睹,而是魏芳的名声使得没人敢去接触她,怕沾染上无法洗却的毒素。
戏子总归是戏子,她的演戏手段绝对高明。青婆说,那个戏子很快就勾引上了一表人才的乔根明连长。
你根明叔也是一时糊涂了,被那个戏子勾去了魂。青婆这样说。
塔尔拉的第一任连长是乔根明。塔尔拉就是根明叔带领大家一手开垦出来的。
根明叔是响当当的连长,曾因带头在大漠里开辟出一块名叫“军息林”的胡杨林,为已故的军垦战士建造了一个安静浓绿的西天乐土而被当时的军垦战线树立为先进典型。可这个先进典型却栽倒在下放来的舞蹈演员魏芳手里。当时,把有问题的舞蹈演员魏芳分到根明叔的连里改造,上面肯定考虑到根明叔是个政治、思想上都过得硬的连长,可这个政治、思想过得硬的连长在对待爱情这件事上像许多普通人一样,没有硬过去,完全软了。
后来发生的一些故事,与舞蹈演员魏芳的到来是分不开的。
长得像她妈一样漂亮的秋琴,也像她妈一样未婚先孕,半年后,秋琴就挺着大肚子从那个繁华的喀什市回到了偏僻的塔尔拉。
塔尔拉人开始不明白秋琴出去半年后为什么就这么回来了,并且是和肚里的孩子一块儿回来的。
秋琴却没有生下肚里的孩子,不知不觉中人们发现秋琴鼓着的肚子就突然之间塌了下去,恢复成以前模样的秋琴没有要离开塔尔拉的样子,反而又出入在塔尔拉的角角落落,好像遥远的喀什市对她只是风起时的一个记忆,风走后就带走了这个记忆,而与她再没一点关系。
在秋琴挺着大肚子回到塔尔拉后,刘新章曾经去找过秋琴。他很想了解秋琴离开塔尔拉半年来的生活情况,问她今后的打算,因为秋琴毕竟是第一个占据他心灵圣地的女孩。
刘新章的出现遭到了秋琴非常冷漠地对待。他见到秋琴的时候,她挺着大肚子给正在喝酒的郭连长炒菜。郭连长身上过早地穿上了那件到处冒着黑乎乎棉絮的军棉衣,蹲在土炕上一个人有滋有味地喝着酒。
刘新章喊了声秋琴,秋琴愣了愣,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为她爹炒菜。她的冷漠让刘新章心中狠狠地痛了一下,但他并没有介意,秋琴的这种态度是他意料之中的,谁会在倒霉的时候面对从前喜欢的人呢。倒是郭连长叫刘新章上炕去陪他喝几盅。郭连长又会开始对刘新章这个当代军人的嘲笑,他的话题永远也不会有新的意义,但他却能说得很有味道,比起酒来,更能叫他舒心,他需要这种有味道的话题当做下酒菜。
刘新章没理会郭连长。
他凑过去向秋琴问了个好。
秋琴把菜炒得很有声响,炒菜炒出的声响淹没了刘新章的话。
刘新章往下就不知道该怎样说了。他就默默地站在秋琴的旁边,看着她专心致志炒菜炒得热火朝天的样子。秋琴的脸还是和她走出塔尔拉之前一样的光鲜和生动,可是却没有了灿烂,她的眼神茸拉着,瞅也不瞅刘新章一眼。虽然外表上的秋琴没有一丝败落的样子,可她的沉默使刘新章无法平静下来,他知道秋琴是在替自己垒一层坚硬的外壳,他想帮她,可是他又怎样去帮助她呢?自他们放羊相识到秋琴在他心里占据了重要位置,他就再也无法把她排出他的心。尽管后来秋琴对这份没有公开的爱情的背叛深深地伤透了刘新章的心,可他也没有怨过她,恨过她,相反,在心里他还十分理解秋琴的举动,对于有文化又漂亮且心高气傲的秋琴来说,塔尔拉确实太简陋太狭小了,热爱生活的秋琴,她需要有一个广阔的天地任她的想象飞翔,而他既没有能力给她这么一个世界,又无法预知自己的将来会怎样,他只能默默地为秋琴祝福。可是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已经展翅飞了出去的秋琴竟然又会回来,而且回来得是如此狼狈如此苍桑却又是如此的平静。他想秋琴是个很难让人琢磨透的人,但无论怎样她依旧还是他心目中的那个秋琴。
可秋琴却一点也不领他的情。
默默无语伫立了许久,秋琴的菜也炒完了,她还是不看刘新章一眼,转过身又去洗刷东西了。直到最后刘新章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秋琴才忽然停下来,对他笑了笑,说了一句,所有的都过去了,什么也没有留下。连碎片都没有。
刘新章的心像被刀片划了一下,半天也没有止住这痛。
自此以后,秋琴直到嫁给塔尔拉出了名的段建新,不论刘新章什么时候找她,她也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A10
吃了沙枣,果然不再拉肚子了,吴一迪心里奇怪:这沙枣就这么神?
付轶炜说,更神的是在塔尔拉治拉肚子,只有吃塔尔拉土生土长的沙枣才起作用。奇怪的是塔尔拉这地方水土硬,生命力非常强的沙枣树,在这里还不容易活。所以,在塔尔拉种植沙枣树也成了大事。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吴一迪才明白中队营区为什么栽了这么多沙枣树。开始他还想这都是些不成材的树,怎么就种这么多,却原来这些不成材的沙枣树可是塔尔拉的宝贝呢。
如果不是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沙枣,塔尔拉给吴一迪的第一个下马威,就不知怎么对付了,吴一迪心想,这次多亏了沙枣,不然自己非得拉肚子拉得趴下不可,他对这种外表粗陋难以下咽的东西一下子有了好感。
按王仲军的说法,光对沙枣有了好感还不行,吴一迪还不算塔尔拉的人,就算真正是了,也没法服塔尔拉的水土。一到初夏,苦水期开始了,老塔尔拉的人,也照样拉肚子,到那时候你再看,沙枣是多么的珍贵!
吴一迪问王仲军,这种拉肚子,除过吃沙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王仲军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后说:“塔尔拉的水质有很大的问题,别的办法倒也想过,可都没有成功。在这方面,副指导员做过这方面的尝试……”
那时候,吕建疆是中队的给养员,和司务长分管着中队储存的沙枣。沙枣也像武器弹药一样实行双人双锁,是不能随便动用的。塔尔拉的苦水是因为这里的饮用水,都是从叶尔羌河里引来的河水,初夏河里涨了水后,河水顺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边沿,流到塔尔拉需要一段时间,水先将干涸的渠沟泡软、浸透,就将蓄积了一个冬天的盐碱溶解在水里了,进入人畜共同吃用的涝坝(蓄水池)里。这种质量不高的水吃了,拉起肚子来没完没了。
在这年的苦水期到来之前,吕建疆按照司务长的吩咐,将第一批沙枣分配完后,望着还剩下的大半筐子沙枣,对炊事班长说,下次分沙枣,炊事班的就免了。
炊事班长急了,问为什么?
吕建疆说,去年沙枣收的少,今年可能不够用,先保证战斗班吧,到时可以给炊事班发些“泻利停”,应应急。
那顶什么用?炊事班长火了,我去找司务长。
就是司务长这么说的,你去找吧。
炊事班长没话说了,捧着自己班的那份沙枣,默默地走了。吕建疆看着炊事班长的背影,心里不是个味。他锁好门,将司务长的那把钥匙还了,就到了炊事班,讨好地对炊事班长说,其实,咱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炊事班长没理他,却将一把沙枣交到吕建疆手里。吕建疆是给养员,编制在炊事班。
吕建疆没有接自己的那份沙枣,却说,我就不信,这水就没有办法治了。
能治?能治谁还愿意熬到现在!炊事班长没好气地说。
那不一定。吕建疆似乎很有把握的说。吕建疆那时才是第二年兵,刚提的给养员,兵们叫他上士,其实他要授衔的话(那时还没有授衔),最多才是个上等兵。炊事班长是第四年老兵了,对吕建疆有点不以为然,心想,这塔尔拉的水苦了多少年了,你吕建疆才当了一年多兵,就妄想把苦水治了?你还嫩着呢!
那时候的吕建疆还是个年轻气盛的性格,遇事易冲动,但也爱琢磨,他当时心里也明白,多少年了,自从部队驻扎到塔尔拉开始,就一直有人在做治理苦水的努力,可总也没有人成功过。关于治苦水的事,吕建疆从老兵那里听到了不少,支队和总队也想尽了办法,请教了有关单位,要治塔尔拉的苦水,但经过数次的研究和试验,最后的结论是,只有打井引出地下水。有关单位在塔尔拉一测量,才发现,这个地方没有地下水源。上级也曾想过,给塔尔拉用人工的办法来运水,可塔尔拉距最近的喀什,也有四百多公里,运水根本行不通。好在塔尔拉的苦水期只有个把月,别的时候,气候一变,盐碱会淡些,水是不太好喝,可起码人饮用了不会经常拉肚子了,况且世居塔尔拉的人,不是一直生活得好好的,也就罢了,用土办法能治拉肚子,度过苦水期就好了。
吕建疆从新兵连分到塔尔拉后,正逢苦水期,第一顿饭吃下去,肚子里咕咕叫,有种东西硬往下坠,拉起肚子,拉得他全身疲乏,蹲下就头晕,站起来两眼发黑。要不是及时吃沙枣,非得连肠子都拉出来不可。
从那时候起,吕建疆对沙枣有了特殊的感情。他曾将塔尔拉地产的沙枣和别的地方的沙枣作过比较,想研究出塔尔拉的沙枣究竟含有什么样的成份,居然会有治拉肚子的神奇功效。可最后他的研究成果是,塔尔拉的沙枣表皮和其它地方的沙枣相同,都呈淡黄绯红色;塔尔拉的沙枣吃起来像沙子,吞下去刺喉咙,干燥没味,没别地方的沙枣好吃。除此,便再也没有新的发现了。但沙枣能治拉肚子,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