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哈密正是盛春季节,边塞的春风把古城染绿的时候,最能体现边疆春天景致的,就是正在怒放的沙枣花了。沙枣花不大,状如米粒,淡黄色,开起来一串一串,细密如蜂巢,相拥拥挤,又能各自找到缝隙,将自身的魅力展现在春的暖阳下,尤为称道的,是沙枣花的馨香,这种香尤如南方的桂花,香气浓郁,凝重而不妖媚,这种香是一种纯净的透着一股清新的甘露般芬芳,能传十里地。
哈密的沙枣树,到处都是,所以沙枣花就多,花的香气浓重得似江南水乡初冬的晨雾,抓一把都能捏出香水来。
就在这种香气铺天盖地罩住哈密的时候,征讨新疆的西征大军,全部按照大帅左宗棠的部署,进驻哈密、巴里坤一带,各路人马迅速铺开,按各自担负的或进或守任务,到了各自的岗位。
这些西征军中,大多来自江南水乡,经过一个多月在荒凉戈壁的艰难行军,一接触到哈密四周浓郁的沙枣花香气,顿时有了精神,长途行军的疲惫消除了不少。有些兵勇折下一把沙枣花,放在鼻子下闻着,陶醉在故乡桂花的回味之中。沙枣花和桂花简直如出一辙,花的形状也像,颜色分不出彼此,只是沙枣树的躯干和桂花不同,沙枣树是那种更像树的庞然大物,而桂花树则显得小巧了,并且听说沙枣花开过后,还会结果实,他们更觉得新奇。这种不长刺的枣树,能结出枣来,真是奇迹了。
各路军集结哈密后,哈密城沸腾了,到处是兵勇、军马,大街小巷如逢集一般,人挤人,马挤着马。几天下来,人和牲畜的气息将沙枣花的馨香冲淡了不少。更为可叹的是,哈密城大小店铺的吃用货物,被购买空了,店铺老板销售了陈年积货,正满头泥汗地到处跑着进货,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时,居住哈密的百姓可就惨了,他们什么生活用品也买不到,日常生活被打乱了,并且有了危机感。
西征军总行营营务、前沿总指挥刘锦棠大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迅速与驻守哈密的蒿武军统领张曜会晤,将大帅军令传达后,即拔营率部前往吉木萨与乌鲁木齐都统金顺会合,共商进攻乌鲁木齐大计。
刘锦棠牢记着左大帅临行前的交待,一到吉木萨,与迎接大军的金顺挽手入城,这叫金顺很感动。
金顺自出关进疆,与景廉发生了不少因粮草方面的争执,一直窝着一肚子火气,这次见西征大军入疆,左大帅身边最得力的大将刘锦棠对自己这般尊敬,心里热乎了不少。一进大营,便急不可待地对刘锦棠说:“将军威名远扬,这次能与刘将军这样的英武人物共同作战,是金顺的福分。”
刘锦棠恭敬地说:“金将军过谦了,您才是智勇双全,威振西北的善战大将,锦棠这次能与金将军并肩作战,可以从您身上学到不少难得的军事战略,还望金将军今后不吝指教。”
金顺高兴极了,脸兴奋得发光,谦虚地说:“刘将军,是你指教金顺才对,我已接到大帅军令,此次征讨,末将听从刘将军调遣。”
“金将军千万别这么说,您是长辈,又身经百战,战功卓著,是锦棠学习的榜样,你我并肩作战,共同抗敌。”
刘锦棠这几句话,说得金顺心里更舒服,没有一点对抗和嫉妒之心,俩人像相见恨晚的朋友一样,无话不说了。
金顺在此之前,接到左大帅军令,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对刘锦棠任前沿总指挥不太服气的心思,现在便荡然无存了。
刘锦棠也看到这个满亲大员,没有一点满人高傲狂妄的气势,对金顺顺产生了不少好感,虽然说的这些话全是官场上的套话,但都透着真诚和信服。在与金顺汇合之前,刘锦棠还有那么一点点担心,怕自己年轻又委以总指挥重任,金顺会不服气,处处刁难。现在看来,还是大帅高明,他将金顺的性情摸透了,要刘锦棠团结金顺,定能通力合作,这么一来,对金顺恭敬,两心相交,那点担心就显多余了。
金顺很认真地对刘锦棠说:“刘将军,以大帅高见,先夺北疆重镇乌鲁木齐,现兵临吉木萨。从吉木萨向西,二百四十里是阜康城,又西一百多里地是古牧地城,再从古牧地往南,二十里地便是乌鲁木齐。不知刘将军是何高见,来攻陷乌鲁木齐?”
刘锦棠说:“金将军,您是深谋远虑的老将军,又进疆早些,对此地情况摸得透彻,定有攻陷乌鲁木齐的高见,何不说说,好让锦棠学习。”
“学习倒谈不上,刘将军你我一见如故,我也就将乌鲁木齐的一些情况摆摆,也好给刘将军作个参考。”
“金将军太客气了,锦常静听您的高见。”
“其实,在我出关之前,左大帅已给末将言明了乌鲁木齐的情况,我又派探马几次去探过,乌鲁木齐城南有寿山耸峙,城东南三里又有红山屏蔽,易守难攻,主要又盘踞着依附于阿古柏的本地势力和白彦虎的叛逆,该敌没有多少战斗力,其实乌鲁木齐城内兵力空虚,北路敌人的主要据点是乌鲁木齐东北二十里地的古牧地,敌精锐多集中在这里。就是说,要攻陷乌鲁木齐必先攻下古牧地。”
刘锦棠来了精神,说:“金将军果然高见,我等就先夺下古牧地,把乌鲁木齐的障碍清理掉,进攻乌鲁木齐就容易多了。事不宜迟,我这就给大帅写信,请求发兵西进,夺取古牧地,攻陷乌鲁木齐,为西征大军奏响第一曲凯歌。”
当即,刘锦棠给左宗棠写好进军的请示,差人火速送到哈密。
此时,左宗棠已驻扎哈密,设立了大本营。
收到刘锦棠请求进军的信,左宗棠细细看了两遍,才递给虞绍南,说:“毅斋性急,从吉木萨到古牧地有三百多里地,又多是戈壁,行军尚难,一有动静,敌军定会防备,俟我攻入,设法隐我坠其诡计,乃冲突抄袭,我部行军疲惫,人困马乏,防不胜防,必吃大亏。”
虞绍南看完信后,说:“既然这样想,何不将大军节节推进,养精蓄锐后再战,这不正合你提倡的‘缓进速地战’之战略。”
左宗棠说:“我也是这么想,但此次征讨,乌鲁木齐一战,事关整个西征大局,如敌人从别处搬来救兵,固守乌鲁木齐,我在节节推进之际,给敌提供了救援的时机,我就难攻了。如乌鲁木齐攻不下,拖些时日,我军士气有损,西征大计就跟着受损。”
虞绍南拿来地图,摊在桌上,指着北疆沿线,对左宗棠说:“那就改作一次推进,在一个地点集结,待消除行军疲劳,一鼓作气,将乌鲁木齐攻下。现在就停滞不前,给敌造成假象,叫敌摸不准我进军何方,等时机成熟,迅速西进,乱敌阵脚,何愁乌鲁木齐攻陷不下。”
“就这么办,我看就将阜康作为集结地,毅斋信上说,攻乌鲁木齐,必得先拿下古牧地,扫降障碍,直取乌鲁木齐。”
“对,以此战法,必胜无疑!”
左宗棠当即给刘锦棠做出新的进攻部署。
刘锦棠收到大帅军令,与金顺研究了一番,便把大军分扎在吉木萨周围,一边休整,一边打探乌鲁木齐方向的敌情。
在吉木萨住了一月,于六月初一日,刘锦棠和金顺各部突然拔营开进。四天后,两路军到了阜康。
金顺进驻阜康县城,刘锦棠部进驻阜康城东的九营街。
阜康过去曾是一个比较繁华的小城镇,但遭受到阿古柏匪帮的破坏,已经变成没有多少人烟的荒芜之地,在阜康西南百里之遥,就是古牧地了。
西征大军主力一到阜康,即扎营休整。乌鲁木齐城里的贼首白彦虎闻迅,即从乌鲁木齐移营古牧地,准备对抗。
同时,也得到探子来报,阿古柏从南疆星夜兼程,派兵来援助乌鲁木齐。
刘锦棠决定,立即发起进攻,夺取古牧地,攻陷乌鲁木齐,不给敌人增援的机会。
根据左大帅安排,刘锦棠从金顺部抽出一半兵力,归己指挥调遣,金顺又抽出十营兵力,进到阜康以西,固守昌吉一带,防止敌人败窜玛纳斯等地。
阜康通往古牧地的大路,在阜康城西二十里处,由西树儿头子开始往西50里的黑沟驿这一段,尽是戈壁,没有水泉,中间只在甘泉堡有一口枯井,刘锦棠差人去探回报称,这口井重新开凿后也仅能供百人一日之需,这就给进攻古牧地置了一个天然大障碍。
白彦虎弃戈壁大路不守,想引诱西征军沿大路走戈壁,目的在于断绝西征军的钦水,同时,又在黄田筑卡树栅,严密防守。
刘锦棠亲自考察了周围地形,发现西村树儿头子尚有废渠,可以引城西之水以供汲饮。黑沟驿之上为黄田,该地水盈沟浍,上流即为古牧地。进攻古牧地,必先拿下黄田。
经过一番调查,刘锦棠决定将计就计,麻痹敌人,与金顺商议后,调十营兵步骑进抵阜康四十里的地方修通沟渠,节节疏通,引水至西树儿头子,就地筑垒。翌日,又命十营马步列队甘泉堡,佯装掘井,作出将由大道跨越戈壁进攻古牧地的态势。
黄田方面的敌军派出探子前来甘泉堡附近侦察,过了两日,也没有调兵在甘泉堡设防,仍将兵力屯驻黄田。刘锦棠诱敌的计策难以实现。
刘锦棠又命在甘泉堡掘井的余虎恩、黄万鹏等,将大营扎在甘泉堡,故意将营账扎得很大,能容纳万余兵勇的阵势摆开,叫一部分兵勇在营内不停地出出进进,作出人多忙乱的样子,给敌人一个西征大军将移至甘泉堡的假象,诱敌前来防范。
另外,又命谭和义、唐国华的两营兵勇,在西树儿头子作出水土不服,尤其是饮用了引来的河水,患了痢疾,将赤痢屙得到处都是,以迷惑敌人,此路不宜进军,水源有问题,西征军有移营于甘泉堡的可能。
这些兵勇,大多是南方人,饮用碱性太大的河水,肚子确实有点不适。谭和义、唐国华为了更进一步诱敌上当,又给兵勇服了些巴豆,这下好了,数百人拉起痢疾,一天下来,大营内处,遍地粪便,臭气熏天。
两天过去,兵勇们拉痢疾拉得快虚脱了,也没见敌方有一点动静。
刘静棠亲自到西树儿头子去看了,见兵勇身体虚弱,都快支撑不住了,如再拉两天,非丧命不可。
刘锦棠心急如焚,叫谭和义和唐国华速去弄来药草,让兵勇们服用,别丢了性命。
谭和义面有苦色地说:“将军,我们就这样白受了几天罪?”
刘锦棠叹着气说:“兵勇性命要紧呵。”
唐国华却吱吱唔唔地说:“将军,这就前功尽弃了。”
刘锦棠说:“难道你有什么高见?”
唐国华说:“这样放弃,实在太亏了,弟兄们拉痢疾受了不少罪,说不定此时敌军已经有所动心了,我们……”
刘锦棠愁苦地说:“我也不甘心,可眼下情形,不容再拖下去了,不如治好兵勇,我们冲锋一次,与敌正面交一次手呢。”
谭和义说:“将军,我们不熟悉周围环境,贸然进攻,会吃大亏的,不如再拖两天看看敌人的反应?”
“不可!”刘锦棠说:“不敢再拖了,未临敌阵,先亡士卒,会损士气,这个风险不能担的。”
唐国华这时说道:“将军,小人倒有一条小计,不知当不当说?”
刘锦棠心里一动:“快讲来听听。”
“我们何不挑些兵勇,就是拉痢疾严重的,放他们出营,作出奔命逃离西树儿头子的样子,叫敌人抓几个回去,不就让敌人相信我部在西树儿头子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必须去甘泉堡,走戈壁了。”
刘锦棠一听,说:“这不失为一计,可会搭上无辜性命的。”
“将军,不舍小求大,会误战机的,待阿古柏匪帮救兵一到北疆,攻陷乌鲁木齐就比较难了,那时会损伤更多的兵勇。”
“让我考虑考虑。”刘锦棠倒背双手,在地上踱来踱去,半晌,才作出决定:“那就放出十人吧。”
“少了。将军,一个万余人的西征大军,只有十人,敌人怎么相信?”
“三十人,如何?”
“还少!”
“五十吧,再多,我心何忍?”
“还少点儿。”
刘锦棠不吭声了。
这时,谭和义说:“将军,我们可以给这些兵勇备些草药带上,一旦成功,再服药,不就危及不到性命了?”
“不可,”刘锦棠说:“这样不就告诉敌人,我们是故意这么做的,敌人一旦抓到我们的兵勇,一搜身就露馅了。”
唐国华说:“将军说得完全对,我们赶快行动吧,就是人少了。”
刘锦棠紧盯着唐国华说:“你意多少人最好?”
“不下百人吧。”唐国华说。
“太多了,这样吧,就八十,再多一个也不行!”
刘锦棠终于下定了决心,以八十人诱敌上钩。
“好吧,小人这就去挑选。”唐国华去挑人了。
刘锦棠命谭和义速去办理草药,救治余下兵勇。
“要好生调息,尽快让患者复元,准备投入战斗。”刘锦棠指示道。
“遵命。”
过了一会儿,唐国华挑选的八十人集合到一起,给讲明了这项特殊的任务。
刘锦棠走过来说:“唐营官,一定要记下这些兵勇的姓名,将来无论是什么样子,一定要抚恤他们的家属。”
“遵命!”
刘锦棠走到队列前,望着眼前八十个被痢疾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兵勇,心里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细细将他们扫视了一遍。
突然,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你是……”
一时却叫不上名字来。
“回将军的话,小人叫迟有田!”
“你是迟富财的儿子?”
“是,将军。”
“你就别去了,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他年事又高。”
“不!”迟有田答道,“将军,这些都是小人的兄弟,小人是百夫长,绝不能和弟兄们分开。”
刘锦棠的眼睛湿润了,心颤抖着,一时说不出话来,面对八十个生死未卜的兵勇,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迟富财有一个好儿子呵!”他感叹道,“去吧,迟有田,你爹在大帅身边,会得到照顾的,你就放心去吧!”
“遵命!”
迟有田带着八十个人,虚弱不堪地走出大营。
刘锦棠一直望着八十个人在视线里消失了,还呆呆地望着。
唐国华小心地对刘锦棠说:“将军,回帐吧,他们,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