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接着大造谣言,说:“左帅误于谋报安集延(阿古柏,浩罕安集人。这里的安集延就是阿古柏)有待其亲征投降之说,奏谕旨准借巨款,正拟月望后踊跃西行,得此信未免扫兴。渠向不肯服输,恐其仍执前奏,则东南各省行将搅乱。而西事亦断无能善其后之理。但冀左帅素尚推重执事,或者能受尽言。若出自鄙人之口,必是一场大讼案矣。”
沈葆桢接到此信,非常愤怒,大骂左宗棠不顾国家大计,只想屡建奇功,此人是当今最小的小人,又扬言今后与左宗棠彻底断交,绝不留情面。他便处处为难左宗棠,不给左宗棠借货洋款出票盖章担保,叫左宗棠多费了不少事。
胡雪岩在上海向英商丽如洋行、怡和洋行借贷,全给人家送了银子,才借出三百万两银子,年利息银一分零五毫,五年内分六批清。就是说,这笔贷款的每月利息均为一分二厘五,除还本外,付出利息总数竟超过借款的半数,成了一批高利贷。
这事传开,一大批有识之士纷纷向各地省抚上书,痛斥左宗棠给国家增添负担,是十足的奸臣贼子。
左宗棠骂名已定。
上海《申报》还发表了一篇题为《贷国债说》的文章,对左宗棠借高利贷提出了尖锐批评:
左爵帅于万分竭蹶之中,作通盘筹算之想,特支胡雪岩观察在沪告贷于西商,前后三次共银一千二百五十万两,分期摊还,按年给与重利,并以江海、粤海、闽江等地为质,此为中国古今未有之创局,然失利亦无有甚于此者。夫泰西诸国之贷债也,其息大率每百两之五六两耳,今中国乃竟倍其数而付之,且必责关标以为凭,暂救燃眉之急,顿忘剜肉之悲,重利让之他邦,贫名播于邻国,然当局者犹以为便。
左宗棠反正也看不到《申报》,不然,他定会气得跳起来不可。
乌鲁木齐战役之后,阿古柏匪帮虽然受到极大的打击,但其主力部队依然存在,并继续盘踞于南疆骚扰百姓。
要给敌人以歼灭性的打击,西征大军必须南下。而要南下,必先攻克阿古柏利用天山关隘进行重点设防的达坂、吐鲁番、托克逊三角地区。只有这样,南疆门户才能洞开,西征军才能长驱直入,彻底摧垮阿古柏政权。
西征军前线总指挥刘锦棠给左大帅来信,请求出兵,攻克达坂、吐鲁番、托克逊三区,打开南疆门户。
左宗棠没有准许刘锦棠这么急着出兵,一是所欠军饷还没补给,借贷洋款还没到位,后方供应跟不上,势必造成前方吃紧。二是面临寒冬将至,新疆北疆属严寒地区,不便行军和转运。便作如下部署:
一、令西征军在乌鲁木齐过冬,借以错开“冰凌载途”,不便行军和转运的严冬,并给各营兵勇以养伤治病,补充和休息的机会。同时“迅速办理”粮运和肃清各路残匪,加强后路防务,等到明春积雪融化后再开始新的战役。并责令刘锦棠仍作南进主力,命金顺留守北疆后路。还指示刘锦棠必要时,先派人将驻守古城的“长胜军”十营调赴乌鲁木齐,以备后用。
二、在天时、人和方面的条件都具备后,分兵三路,同时“分途并进,大举搜山向前”,到时张曜部从哈密沿大道由东向西增援,孙金彪部由巴里坤、古城之间的穆家地沟出发,越天山从东北向西南,在鄯善会师后继进。刘锦棠率主力由乌鲁木齐南下,力攻阿古柏主力据守的达坂城和托克逊,并分兵向南,向东取号称“南八省门户”的吐鲁番,然后三路在托克逊聚齐。这样三路同时并进,使贼备多力分,不至为所牵缀。即分进合击,不给敌人还手余地,使其无法互相应援。
三、指示前敌将勇,大军进取南路,是规复新疆的国域,性质上是吊伐之师,与寻常平叛有异,因此,必须分清敌我,各军于所至之地,不但要遵行五禁,严禁杀掠奸淫,而且还要“蠲其从贼之罪,免其徭役之苦”。购买粮草,雇佣车辆,复按照民间价格给予实银,不折不扣。这样,“则南八城回民如去虎口而投慈母之怀,不但此时易以成功,即后此长治久安亦其于此”。
左宗棠的这套部置发放各路军后不久,收到金顺请求参加南进战役的信,并且刘锦棠也来信为金顺说情。
左宗棠看了他们的信,心里有点不高兴,对虞绍南说,金顺攻打一个玛纳斯县城用了一月,战斗力这么差,怎能南进?毅斋也犯糊涂了,还为金顺说情。
虞绍南说:“你不是叫毅斋团结金顺吗,两人团结得这么好,你应该高兴才是。”
“团结确是好事,有利于战役,可打仗不能讲感情,敌人强敌全在南疆,我怎会放心金顺的人马去迎强敌?毅斋太感情用事了。”
“毅斋作战勇敢,指挥若定,是个大将之才,确实爱动感情,那年在金积堡为叔父报仇一事,就暴露出来了,得敲敲他了。”
左宗棠说:“我给他写封信,作为前线总指挥,一定要用强手,才能不误战机。”
虞绍南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对左宗棠说:“季高,前几天我翻阅北疆战役战果详细战斗经过时,发现营官唐国华报来的情况说,在攻克古牧地时,为诱敌弃黄田而除路碍,他们用拉痢疾迷惑敌人,其中有八十名兵勇奉命装作出逃,使敌相信我军不服水土,这八十人身患痢疾,出去后无一人回来,恐怕已命丧黄泉了。”
“打仗死人是正常事,这八十人死得有点屈,告唐国华好好给他们家属寄去体恤,做好安抚吧。”
“这都处理妥了,只是这八十人中,有一个百夫长不好处理。”虞绍南有点为难地说。
“这个百夫长是谁?有什么难处理的?”
“他叫迟有田。”
“迟有田?”左宗棠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突然明白过来,“他是迟富财的儿子。”
“对,迟有田的事怎么给迟富财说呢?”
这确是个难题。怎么对迟富财说呢?
左宗棠和虞绍南都陷入沉思之中,却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
左宗棠抽着旱烟锅,对虞如南说:“绍南,你足智多谋,这事就由你去给老迟说吧。”
虞绍南说:“我足智多谋,哪比得上你呀,这事还是你去说的好,你是大帅,年龄又与老迟差不多,他好接受些。”
左宗棠叹息一声,仰天闭目道:“老年丧子,这是人生之大哀呀……”
“季高,你又想起你的儿子孝威了?孝威真是可惜呀,那么有才,就走了。人生一世,你经历的悲苦真是太多了。”
左宗棠叹道:“人一生,大起大悲,均在大喜大欢之后,当年我总督陕甘,受封爵位,是为大显,然孝威病故,夫人也去了,是为大悲,心内苍凉,当时心如枯井,对一切看之淡然。悲过痛过,还要振作起来,我就把一切压在心底,想用忙碌来消除心中的悲伤,就一再据力开新疆战役,而劳其身心,冲淡悲苦。我这个人与战事结下不解之缘,如没战事,恐度不过那段悲伤期,战事一息,会心力衰竭,命该归西了!”
“季高,别这么悲伤,人生自古谁无死?但你身体健壮,虽到了如天命的年龄,但路还长哩。”
左宗棠摇着头,说:“我命不济,心中有数,到这种年龄,我还悲观什么?谁没有哪一天呢。”
“人到老来,回想一生,从生到死,只是个过程,可经历那么多的悲欢,才能完成这个过程,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如果人一出生就知道会死,保必要走这个过程呢?”
每当说到这些,左宗棠心里总不是滋味,但一个虽然沉默而却更加深刻的信念使他想到,时间永远不会倒流,任何东西都不会回到它原来的样子,当身边的亲情发生变化后,没有什么奇迹可以使它们恢复得完好如初。但是,他希望一直在抗争着,就像他把一切投入到数年征战的大事大非上一样,他凭着不可遏制的法办,迫使自己撇开一切,不可沉溺于个人的悲伤之中,以他的韧劲和坚毅的信心,足以克服任何心理障碍,使自己的身心永远处于激奋的状态,这种力量简直无与伦比。所以,他打断虞绍南的话,说:“绍南,不说这些了,我们去找迟富财吧,我想直说,反正要受此一击,绕多少弯子,也逃不脱的。”
虞绍南说:“就怕老迟一下子顶不住。”
左宗棠说:“迟富财是个老兵,我想他会很坚强的。”
两人来到后院,见迟富财领着小尚小方正在挖翻后院的一块菜地,两个痴呆儿不会干活,还尽碍迟富财干活,但他却不急不气,一脸慈祥地躲来躲去挖着地。
虞绍南走过去说:“老迟,现在挖了这地,也种不上,都冬天了。”
迟富财看着左宗棠和虞绍南,说:“奴才想把地翻了,引水来泡上,明年开春,理成水田插些秧苗,看能不能收获稻米,好给大帅和师爷熬碗饭吃,大帅吃不惯面食。”
左宗棠的鼻子酸酸的,望着迟富财帽子下沿露出的白发,说:“迟富财,难为你了,你也别费心了,一开春,本帅就命人开些水田,专种水稻,到那时,大家都可以吃上白米干饭了。”
迟富财说:“不知哈密的土壤能不能种水田,奴才先试种点,大帅再命多种吧,不然,会误了地,荒一年可惜。”
这是真正热爱土地的农人,才知道土地的宝贵,难怪有人说,世上最宝贵的就是土地,只要有土地,就有了一切。
左宗棠在心里喟叹了一番,才正色对迟富财说道:“迟富财,本帅对你有大事要说,你停下活计,进屋说吧。”
迟富财愣了愣,放下锄头,走过来,突然说道:“大帅,你要说的大事,是不是有关奴才儿子的?”
左宗棠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
“大帅,奴才老了,只有儿子对我来说是最大的事了。”
左宗棠顿了顿,只好说道:“你的儿子迟有田是个好孩子。”
迟富财愣怔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花白的胡子在寒风里抖动着,像一蓬荒草,被寒风击得惊慌失措。
随即,迟富财就镇定下来,说道:“大帅,奴才只想知道小儿是怎么死的?”
左宗棠面色变了,迅速望了眼虞绍南,才问迟富财:“你怎么知道迟有田捐躯了?”
“大帅,老奴从军二十余载,对战场上的事还能不清楚吗?小儿一直没写信给奴才,就知他已殁了,方才大帅庄重的表情已告诉奴才,小儿真殁了。”
左宗棠和虞绍南心里佩服迟富财的坚强,他竟能做到一点也不悲痛和慌乱。左宗棠心里却慌了,他想到自己失去儿子时的那份悲痛来,至今难忘。他控制了一下自己情绪,轻声说道:“迟富财,战场上的事本帅不用讲,你也清楚,本帅也是垂暮老人,深知老年丧子的悲痛,但本帅不如你坚强呵!”
“大帅,小儿死得值呵,叫大帅牵挂着,老奴替小儿高兴。只是,老奴想知道小儿是怎么死的,没辱迟家祖先吧!”
“没,没有,”左宗棠急忙说道,“你的儿子是个好孩子,让虞师爷告诉你迟有田的壮举吧。”
虞绍南将迟有田死前的经过给迟富财讲了一遍。
迟富财听后,说:“小儿的尸体化在了古牧地的土里,也算入土为安了。”
说完,他径自转身,去那片小菜地,佝偻的背影在冬日的阳光里晃得厉害,却没有倒下,倒像冬天的太阳无力,在天上挂不定似的,摇来晃去的,叫人看了心里不安。
迟富财从地里拾起锄头,躬腰一下又一下地挖起了土地。
左宗棠和虞绍南看了一会儿,悄悄地走了。
迟富财一夜没睡,摸黑在菜地里挖了一夜。
左宗棠几人去看了几次,却没有制止迟富财。左宗棠不叫人制止,只叫都力给迟富财送去棉衣,怕夜寒冻着他。
大本营里的人几乎一夜没睡,后院里迟富财挖地的声音一声声传来,击在每个人的心上,谁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