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没有新郎的婚礼!”
“没有新郎?”左宗棠绝没想到,婚礼没有新郎,他活了六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世上竟有这等奇事,便问翻译,“那么新郎呢?”
“回大帅话,新郎,被匪帮抓走两年了。”
“他们为什么不等大军打退敌人,救出新郎举行婚礼呢?”
“大帅,”翻译哽咽着叫了一声,回道,“他们刚得到讯息,新郎已古城战役中,被匪徒杀害了,新娘怀念自己的恋人,为了照顾恋人的父母,就嫁过去……”
“啊!”左宗棠惊叫了一声,脸色变得更加吓人,这种残酷的婚礼他平生第一次遇到,作为体恤黎民的西征大帅,他怎能不心疼呢?
他的身子有些摇晃,在马背上坐不稳。虞绍南见状,忙唤都力过来,把大帅扶下来,左宗棠被几个亲兵从马背上扶下来,虞绍南叫都力快派人去找个清净地方安排大帅休息。
左宗棠摆了摆手:“不要,挺得住,我今天要好生看看这个没有新郎的婚礼!”
这时,那面的婚礼开始了,出现一些乐器敲击的声音,这声音像铁锤似地砸在地上,脚下能感觉到土地在微微颤动。
随着乐声的开始,那面唱起了歌。先是一群人在唱,接着是一个女人的悲切吟唱。那些歌声仿佛从地上一个泥泞的洞口传出,同纷乱的杂草和草根纠结在一起,像一场苦难的诉说,完全没有一点喜庆的欢畅。古老的歌宛如冉冉浮起的气泡和淙淙的流水,浸透了残酷日月相纠缠的根茎,浸透了白骨和血泪,流水潺潺,汇成一条条小溪,流向草原,顺着草根,渗进大地,滋润土壤,留下一星湿漉漉的斑点。
翻译泪流满面,那面唱一段,他就翻译一段。
先是主婚的毛拉唱道:
我在胡大的名义唱一唱你的新郎,
请你静听莫要悲伤,
他是草原的雄鹰,
永远在人们的心里飞翔,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
你的选择没有错,
你的美丽善良人们都知道,
你的新郎也知道你的心,
你们是天生的一对。
新娘的父母含着泪唱道:
我的心上肉你别悲伤,
离开父母你有决心,
你的路要你自己走,
我们的祖先曾说过,
不要为离开父母而流泪,
那边有一样的父母会疼你,
你要对他们尽孝心。
新娘哭道:
我的红纱巾随风飘扬,
谁能理解我心情和悲伤?
我的新房里的没有新郎……
唱到这里,哭声响成一片,本该欢欢喜喜的婚事倒成了一场送丧。但坚强的新娘还是接着往下唱道:
门前的小山坡呀,
牛羊离不开你。
可爱的地方,
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
我怎能忘记你们的情义。
溪边的红柳林呀,
我常在你的绿荫下乘凉。
我的阿乌尔(新郎)呀,
你可怜被豺狼所伤,
留下我一人独守新房,
我的心上人呀,
你去的太匆忙,
我就要嫁到你家里,
成为你的新娘,
可你在哪里呀?
如果你的灵魂有知,
请你来迎娶我吧,
我要和你一起去你家,
进到新房里,
我们给父母敬酒呀,
我一个人只能端着一杯酒,
那杯酒正等着你来端
………
歌声被哭声终止,在一片强大的哭声里,悲怆的歌声像一把利刃在每个人的心头划过,留下疼痛的伤痕。
左宗棠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的两眼已经模糊,身边的几个人已悲声一片,他摆摆手叫翻译不要再翻译了,这么凄凉的曲调再听下去,他会挺不住的。
虞绍南抹着眼泪,走上来说:“季高,咱们走吧,这个婚礼再——”
左宗棠点点头,说:“把身上的所有银钱全拿给他们,让新娘置买一些牛羊,今后过日子……”
从巴里坤回到哈密,左宗棠即下令各路军,一定要做好百姓安抚工作,特别要尊重少数民族宗教习俗,如兵勇中有违犯少数民族习惯者,格杀无论!
海古拉是阿古柏的次子,他不是阿古柏喜爱的儿子。海古拉天生刁蛮,又心狠手辣,欺瞒成性,阿古柏不喜欢他的原因也就是这些。
所以海古拉被父亲派到托克逊,驻守通往南疆的隘口。海古拉心里一直不原意,但又没法违背父亲,便在托克逊不理防务,整天喝酒玩女人,不务正业。
达坂城被清军攻陷后,海古拉心里早慌了,他本不是能战之徒,凭是阿古柏的儿子,位高权重,不懂军事和政务,手下一点都不服他,他心里也知道这些。
达坂失陷后,爱伊德呼里和爱什迈特遣人游说于清廷,海古拉生气地将地那几个遣回的俘虏杀了,他怎会投降呢?在他心里只有一个远大的梦想:承袭父亲的汗王位,成为新浩罕占据新疆的汗王。
但父亲一直看不上他。
他也没有为父亲卖力。
凭什么他要卖力呢?父亲喜爱大儿子伯克胡里,早有传位于伯克胡里之意,却偏叫他到托克逊驻守,他心里能平衡吗?
于是,海古拉借助驻守托克逊这个时机,大肆搜刮民财,贪污军饷,在托克逊给自己修筑王府,准备在南疆门户建立自己的统治地位,一旦势力壮大,将吐鲁番和达坂争取到自己翼下,独揽吐鲁番盆地的政权,成为一方的霸主,再胁迫父王将汗位传于他,圆自己的汗王之梦。可是,一切没想到才刚刚起步,庞大豪华的王府也才动工,清廷的西征大军已攻陷了乌鲁木齐等北疆诸城,这对他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
尤其是今年开春,西征军又趁势出击,一举夺下达坂城,大军压境,眼看就要向托克逊进攻了,海古拉已恐惶得连觉得睡不着了。
是守是撤,海古拉没有犹豫,他选择了撤退,弃城南逃,他明白自己的实力,也不想为父亲在托克逊卖命。
在西征军劝降之后,海古拉将防务交给制军统领,裹上细软,在自己修筑一半王府前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毫不惋惜地弃城遁走了。
托克逊在天山北部脚下,守着通往南疆的唯一通道——干沟。干沟实为军事要冲,如在此设防,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然海古拉这个不学无术的王子,只顾逃命,那管这些,一口气钻进干沟,出干沟到库米什,放弃了这个天然军事要道。
六天后,海古拉逃到了南疆第一重镇——库尔勒。
此时,阿古柏正亲自镇守库尔勒。自去年西征军攻陷乌鲁木齐后,阿古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亲率大军,自喀什噶尔出发,来到库尔勒,要与清军决一死战,保全他刚建立起来的“哲德沙尔汗国”统治地位。
阿古柏真名叫穆罕默德·亚合甫,乌兹别克人,生于浩罕国的一个小官僚家庭,年轻时曾是安集廷地方的一个“体姿秀美、舞姿玲珑”的舞师。靠了这个职业和一套善于逢迎、攀缘权贵的本领,进入浩罕国军界,深得军界要人赏识。因为他年轻时脸长得白净俊美,又长期练舞,身姿匀称,留在身边待用,凭着他的才智,又善于投机钻营,看风使舵的本事,几年下来,成为国王最信任的重臣。
后来,沙俄入侵浩罕,宫廷大乱,国王趁乱被摄政王艾力木库勒杀死,摄政王自立为王,阿古柏于是失宠,没有了发展的可能。
新国王视阿古柏为大患,便委派他为大将军,入侵中国新疆,为浩罕另谋立足之地,躲避沙俄的侵扰。同时,派王爷布素鲁克和卓一道同阿古柏出使,其实是监督阿古柏的。
阿古柏凭着兵力强壮,一举攻下新疆的喀什噶尔、英吉沙尔、疏勒、叶尔羌等地,吞并了以和田为中心的封建神权割据政权,为浩罕在中国侵占了一席之地。
侵略成功,阿古柏即起贼心,想在喀什噶尔自封为王。
布素鲁克和卓就成了阿古柏称王的最大障碍。
阿古柏决定除掉布素鲁克和卓这个傀儡,他以去麦加朝圣为名,骗过众人,将布素鲁克和卓裹胁到离喀什噶尔一百三十里地的英吉沙尔,送到英吉沙尔昂克提勒克,在此修建了三间以方块盐代替土砖的房屋,用各种挂毯、家具装饰起来,安排布素鲁克和卓及差人住在里面,夜里漫之以水,块盐融化,布素鲁克和卓被活埋在盐屋里。
阿古柏独立主事后,即与沙俄、英国勾结起来,以沙俄的附属国自称,并成为英国在中亚地区缓冲地带。得到帝国强势力支持后,阿古柏迅速攻占了阿克苏、库车、库尔勒,势力骤增,当即宣布为“哲德沙尔汗国”汗王,不再受浩罕国辖制。
随后,又翻越天山,消灭了以乌鲁木齐为中心的“清真王”封建神权割据政权,又攻陷了吐鲁番盆地诸城,占据了新疆一大半版图。
阿古柏在南疆建立政权十二年之久,对新疆的各族民众进行了血腥的军事独裁统治,实现了他成为国君的愿望。
他过上君王荒淫生活,习惯了这种生活。于是,他准备亲自挂帅,为维护自己的政权和保全自己的君主生活,来到库尔勒,抵抗西征军的进击。
海古拉的临阵逃脱,令阿古柏非常生气。
“你作为王子,大敌当前,不为国家大计着想,弃城逃遁,该当何罪?”阿古柏气呼呼地训斥道。
海古拉双腿一跪,泣道:“父王,不是儿想逃,托克逊是军事要冲,敌军聚数万人马来攻,儿只有八千人,怎能对阵?”
“逆子,不战而逃,本王怎么会养下你这个弱种,胆小如鼠,怎成大器?”
“父王,不是儿胆小,当时情形,达坂被破,吐鲁番被围,爱伊德尔呼里一帮逆臣投降清廷,还遣人来劝说孩儿投降,又妖言惑众,乱了托克逊的军心,每天有兵卒逃跑,儿怎么去迎战?”海古拉为自己开脱。
阿古柏越听越气,大骂道:“没用的东西,从小就刁蛮成性、哄骗成瘾,还自以为聪明,不战而逃,弃了城池,犯了死罪,你还为自己狡辩,简直可恨,留你何用?”
海古拉慌了,也不哭了,急急问道:“父王,你要杀了孩儿?”
“要你何用?”
“父王,”海古拉绝望地伏地道,“孩儿知道弃城逃脱是死罪,但孩儿逃命,为的是能前来保护父王,为父王效力啊。”
“够了!”阿古柏大声骂道,“你的心思本王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能有心保护本王,除非太阳蹲在地上,不挂在天上。你的心全在本王的汗位上,但你不思进取,心术不正,又心狠手辣,本王怎会传位于你?就是本王命困,实选不出一个续统之人,也不会传给你的,你别痴心妄想了!”
海古拉从地上抬起头来,阴沉沉地说道:“你一贯对我有偏见,看我不顺眼,我怎会期望你传位于我。我一直暗中努力,想凭自己的才能,改变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可你一直看我不上我,难道我就不痛心吗?”
“你的才能?哼,你还有才能吗?干什么事都会半途而废,只是任自己性子行走于世,没有一点大家风范,还痛心呢?要说痛心,本王实在痛心,养下你这个祸根,坏了本王的大事,丢弃了军事要地,本王现在痛心都来不及了。要知有今天,何不当初将你溺死,也不会有今天的困境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海古拉的心凉透了,整个身体都冰凉了,他觉着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刺得身心像针扎一样疼痛,他忍住这种疼痛,用缓慢的口气说道:“我今天总算明白了,我在你心里已经死了,可惜还一直忠心于你,为你舍身卖命,到头来,是这种结果,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阿古柏轻蔑地笑了笑,说:“你是该死,你活在人世,形同行尸走肉,一事无成,有何意义?唉,本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要有你兄长的一半才能,也是本王的造化呵!”阿古柏感叹起来。
“别提他,伯克胡里不是我的兄长!”海古拉从地上爬起来,气愤地说道,“他一生下来就受恩宠,做什么事都正确,我一个行尸走肉,怎能是他的弟弟!”
“你是不如伯克胡里,他聪明、能干、反应敏捷……”
“够了!”海古拉气呼呼地打断父亲的话,“你说吧,怎么处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