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泥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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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他挺纳闷,心想鸡粪能肥庄稼,也能肥人?这自是瞎话。答案很快从王玉城嘴里出来,说在这里工作最大的优越性是吃的好。小解问吃啥?王玉城说吃鸡,每天都能敞开肚子吃鸡。小解说真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干养鸡场能随便吃鸡。王玉城说也不是随便,好鸡哪能杀了吃。吃病鸡?小解有些惊讶,说可别吃出事来。王玉城说没事,农村里别说病鸡,死鸡也一样吃。小解说偶尔吃一次和天天吃可不一样。王玉城说没事,我不是挺好吗,半个月重了二十斤。小解说好不好可不能以体重来衡量。王玉城说不要紧,我有数。小解心想有数有在吃不花钱的鸡能省下多少伙食费上。他知道王玉城一定会算这笔帐。

这儿靠近飞机场,不断腾空和落地的客机在头顶上轰鸣。此情此景下,话题自然就转到出国这件事上来。王玉城问小解出国的事办的怎么样了。小解就把陈经理耍横赖钱的事讲了。王玉城呆住了,一声不吭。小解知道这事对他非同小可,便宽慰他,说这事会有个说法,不能吃哑巴亏。王玉城仍不说话,小解又说我来就是要和你商量,看看下一步怎么办。

“钱可是一把交给你了,对不对?”王玉城冷下冒出这么句话。

“对,你是给了我,我给了陈经理。”小解点点头。

“我没见过陈经理的面,是不是?”王玉城又说。

“是,是我在中间操办。”

“那我只冲你说话。”

小解明白了王玉城的意思。他是在与他摆清责任,他不追究别人,只追究他。

“小解,出国的事我不办了,能办成也不办了。我觉得中国挺好,没必要出国。”王玉城说。

小解下意识抬头看看从头上掠过的客机。

“我不出国了,谁愿出谁出。过几天我要回趟家,那钱要带回去给爹妈盖房。”王玉城说着也抬头看看天上的飞机。

瞎话哩。他从不给家里寄钱,省吃俭用,有一块钱也存进银行生利息。他对王玉城产生出反感,心想是啥话哩:不出国了,中国挺好的……中国好,你才知道吗?

“王玉城你放心,不管以后钱能不能要回来,你的我负责。我向你保证,可眼下我拿不出来……”他说。

“我口袋里有七八十块钱,你要就拿去吧。”小解又说。

王玉城没说要,不知是觉得这样不够哥们还是觉得数目太少不值得。他说:“小解,我真的等钱用,你尽早给我。”

“好。”小解说。他不想再呆下去了,要走。

“先别走……”王玉城拦住他。

“还有事吗?”

“那三千块钱你给我写张借据吧。”

“行。”小解说,“拿笔和纸。”

“更衣室里有,到那儿写吧。”

“那儿臭,我不去。”

王玉城跑走了。小解望着他那因肥胖而显得宽阔的背影,心里火刺刺的。不一会儿,王玉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把笔和纸递给小解,小解写:借王玉城人民币叁仟元整,解小放,年月日。王玉城看了看折起来装进口袋里。

“别再不管不顾吃病鸡了,吃出病来就麻烦了。”小解说,而没出口听话是:我看是已经吃出病来了。

国瑞回到住处天快黑了。暮光里看见门上贴的字条,便赶紧取下来看,知哥被人打了。他大惊失色,未进屋便直奔芳芳发廊。一进门小侯便说小解来找过他。他含混地应声,连忙拨起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的,浓重的家乡口音。说是卫生院。他就知道是离自己村五里地的南观镇卫生院。他说找谁找谁。再就听出是嫂子的声音,嫂子哭诉哥哥受伤的经过。

事情发生在早晨哥哥去南观完小的路上,骑车经过一座石桥时,被两个戴墨镜的人拦住。问:你是完小的国祥吗?他说是。问你有个兄弟叫国瑞的在城里打工?他说是。两个人不再问操起事先准备好的石头朝他头上身上砸,把他打昏了。

国瑞立刻明白这事是陶东指使人干的,自己打了他,他把仇报在哥哥身上。

他问现在哥哥的情况,嫂子说下午醒过来了。

他问打人凶手找到没有,嫂子说没有,说公安上说这案子难破。

他说明天就赶回去。嫂子说要是工作忙就不要回来了,来回都花路费,不如……嫂子住口了,可他晓得嫂子没出口的话是什么。哥嫂一直不富裕,哥哥工资低,又常发不足数。哥嫂从未向自己要过钱,遇上这么大的事,嫂子还是没张得开口,他想这遭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管。

这晚国瑞失眠了,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钱。睡下前他用笔算过自己现有的钱数,包括存折上、褥子底下和口袋里的,统计数字精确到币值的最小单位,只是愈精确就愈觉得寒碜。这点钱是拿不出手的,也不管用,人一旦进了医院花钱就像流水了,蔡毅江的情况是明镜,他从家里带回来的五千块钱很快就花光了,寇兰这才不得不去卖身。他想家是一定要回的,但需晚几天,利用这几天的时间想办法弄点钱。正是这“办法”教他像烙烧饼似的在床上翻来复去。

天快亮时国瑞才睡着,一直睡到快晌午,有点黑下损失白日补的意思。却没睡好,头昏昏沉沉,浑身没劲儿,像病了。他不起来,躺在床上继续想先前的问题。其实答案早就有了,弄钱只有一个途径:借。关键是向谁去借,能张开口的没钱可借(像小解、王玉城),有钱的又张不开口(像国通、吴姐和艾作家)。他愁苦地长叹一声,这时听到敲门声。

是小解。顶着满身满头的雪花。他这才知道外面下雪了。这是入冬来的头一场雪。他帮小解拍雪时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像抹了一层灰,眼里还有血丝,神情也有些恍惚,他把手里的一个旧帆布提包丢在地上,便一腚坐在床边上,不吭不声,像呕气拟的。国瑞想是办好了出国手续来和他告别?他问句“小解这就要走了吗?”

“去哪儿?”小解张着冲血的眼反问。

“出国呀。”

“出个×!”

国瑞一惊,赶紧问怎么回事。小解就操爹操娘地说了一通。

“放他妈的狗臭屁,”国瑞也开骂:“素质不够,不是去发外交官,不是陪领导人访问,不是去留学,是去杀猪杀羊,能把畜牲利利落落的杀了素质就够,还要咋样?纯是骗人的鬼话。”

“走,咱们喝酒去我请客”国瑞又说。

小解摇摇头:“没时间了。”

“干嘛?”

“赶火车。”

“去哪儿?”

“走哪算哪儿。”

“流浪呵?你冷静点儿好不好,遇上啥问题就解决啥问题嘛。”国瑞说。

“咋解决?你说咋解决?”小解反问。

“交涉,不行就起诉。”国瑞说。

“还打官司?没输够咋的?”

“打不打官司逃避也不是个办法。”

“我不是逃避,我不躲债,我不当杨白劳。”

“那为啥要走?”

“对你说不明白。”

“咋说不明白?是咋回事就咋回事嘛。”

小解不应声,脸歪扭着。

“你来找我干嘛?”国瑞又问。

“有件事求你帮忙。”小解说。

“别说求,有事直说。”

“帮我寄封信。”小解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给国瑞。国瑞随便瞄了一眼,见收信人一栏写着解放同志收。

“解放同志是谁?”

“我爹。”

“叫爹同志?”国瑞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他来信叫我解小同志。”小解说。

国瑞想:老的叫解放小的叫解小放,彻底解放了呵。

“国哥,这信先不要寄,要是我半个月内不回来找你,就寄出去。”小解说。

国瑞心颤了一下,盯着小解:“我不明白,你说清楚。”

“就……就是寄封信嘛。”

“信给你寄,可你得告诉我,你要去哪儿?打算干啥?”

“别问这个行不行?”

“不行!”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要知道,我的事从不瞒你,你也不能瞒我。”

“事和事不一样的……”

“咋不一样?”

“不一样就不一样嘛。”

“我明白了。”

“明白了也不要说出来。”

“我就要说出来,你这遭出去没打好谱,想挺而走险。”国瑞把事情捅破,他觉得必须捅破。

小解低下了头。

“你说你说。”

“你说对了国哥,就是没打好谱。我想出去干一把。”小解说。

“干啥?”

“弄点钱。”

“咋样弄?”

“咋能弄到就咋样弄。”

“浑蛋!”国瑞骂道,“你,你是不是吃了豹子胆!”

“吃了熊胆。”小解如实招来,“昨天我见有东北人卖熊胆,就买吃了。”

国瑞听了不住摇头,他问道:“弄钱为了还王玉城的债?”

“不单是。”

“那……”

“我想了,照眼前这么下去永无出头之日。不如豁出去一回,听天由命。败了,该死该活×朝上。成了,发誓不干第二回。靠这个资本奉公守法干点事,我想凭的能力会有发展的。”小解彻底把底交给国瑞。

国瑞到处找烟,竟没找到。小解赶忙拿出自己的烟,递给国瑞又给他点烟,火苗耀亮时国瑞突然打个寒襟,被火光照耀的小解的脸倏然显出一付狼相,狰狞得很,心想小解杀羊杀出了胆子,又想杀人了?

“小解,赶快断了这个念头,千万千万,算老哥求你了。不然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呀。”国瑞说得情深意切。

“我不后悔,不管啥结果我都认。”小解说,“本来我想拉你一起干,想想你还有个陶凤,就没提。国哥说心里话,我觉得你比我更窝屈,一表人才,有文化,可老混不出个人样。”

“我不要你管。”

“那你也别管我。”

“这不可能。”

“凭啥,你也不是我爹我妈,更不是政府。”小解火刺刺。

“不管是谁都不能眼望着你往火坑里跳。”国瑞说,狠狠抽了一口烟。

“不跳火坑你指出一条金光大道来?指出来我就走,一定走。”小解说。他把烟屁股丢了,搓了,一副见了金光大道立马就上路的样子。

“没有通向金山银山的金光大道,平平安安就是金光大道。”国瑞说。

“平平安安?三千块钱说叫人吭就叫人吭,这算平平安安?”

“再怎么也不能走邪路,走死路。”国瑞说。

“大道理都懂,可顶啥用?当官的捞钱知不知道犯法?知道,可照样那么干。他们能捞咱也能。”

“那不一样。”

“咋不一样?都是不义之财。”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咋哩?”

“无官不贪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为啥都贪?不在乎捞钱容易,而是捞钱的风险太低。有人打个比方,说贪污被抓的机率与出门遇上车祸的机率差不多,所以就不害怕。谁也不会怕遇上车祸不出门。可偷窃抢劫这类案子就不一样了,发案了公安部门当成任务破,破案率很高。有几个破几个。”国瑞说。这个见解是在拘留所时听大块头讲的,他说给小解而且故意说得绝对是想吓吓小解,让他不敢造次。

“……”小解不吱声。

“小解,听老哥一句话,打消那种念头,完全打消。往前看,咱现在不行,以后不一定不行。”国瑞说。

小解一口接一口抽烟。

“好吧,我听你的。”小解说。

国瑞松了口气,朝小解点点头。

“国哥我饿了。”小解又说。

国瑞就去买饭了。雪还在下,路上铺着挺厚的雪。他想起那句“瑞雪兆丰年”的话。尽管丰年不丰年已经与他没有多大关系了。可他看见下雪心里还是充盈一种喜悦的情感。他不想亏待小解,让他享受陶凤的待遇,他冒雪到那家肯德基连锁店,就在服务员给他找零钱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在心里叫了声“糟”,疾速回奔,果然,小解不见了。那封信还在床上,他使了调虎离山计,跑了。

国瑞心里很气恼,发了一阵子呆,想想觉得不能这么算完。得把小解追回来。他关了门,直奔火车站。他先到售票厅,没有,又赶到候车室,还是没有。他便去问服务员有没有一列刚开出去的列车,服务员说有一列,去上海的。国瑞不由打个寒颤。他想起前不久他们谈论发生在本市的一桩抢劫案,案犯叫被抢劫人制服,扭送到公安机关,当时小解说:要干这个往南边去,去上海,那场的人小胆气……那时他就盯准上海了……这个混蛋!

吴姐形影无踪而办事有根有梢,她张罗事情件件都落在实处,办就要尽全力办成,欠下的人情也一定偿还,不干杀驴拔橛子的事。她这一段时间很忙,陪外省一位高官的儿媳在本市休闲。尽管如此还是见缝插针请上回帮忙的张、牛二警察吃饭。

一家中上等档次的饭店,选择也煞费苦心,档次太高会使他们产生错觉认为自己帮了天大的忙,没必要。档次太低面子给不足不领情反招恨,以后绝不会再帮你什么忙。

有个说法是吃饭难请是财经口,不请自到是公安口。这话扣在张、牛二人的头上自是冤枉了,可听说吃饭答应得到是蛮痛快。到得甚至比吴姐早,害得吴姐连连声明在路上堵了车。

张、牛今晚都换了便服,西装革履,面目也收拾得干净利索,像个新郎官。吴姐不由在心里打个怔:他们已做好饭局之后有“项目”的准备?本来她没打这方面的谱,咋办哩?

“二位喝什么酒?”吴姐问。

“随便”

“随便”

“二位想吃点什么?”

“随便”

“随便”

“二位大驾光临,哪能随便。”吴姐说。

“这年头吃啥喝啥无所谓的嘛”张同志说。

“就是就是,谁都不短口吃喝。”牛同志附合。

吴姐在心里笑笑,想人家既然吃喝不短,自是冲着“短”的来了。本想敷衍敷衍了事,没想到人家不听糊弄。可谓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了。吴姐这么想心也就放平了:安排。给人家个满意。何况也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