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蚂蚁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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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大早,街上还有些乱哄哄的,要出售东西的人正忙着搬弄整理摊铺,大呼小叫,成交买卖为时尚早。倒是卖早点的饭铺子已经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了。柴姑几个人选个清静的临时饭铺子坐下。老佛看是酥香的热煎包子,馋得口水直淌,说:“柴姑,我就爱吃这个!”柴姑说:“你爱吃就放开肚子吃,今儿管你饱!”小喜子不以为然,说:“老佛,你啥不爱吃?我看你除了屎蛋子吃啥都香。”老佛说:“你欠揍!我又没招惹你。”

说话间,江伯已端来煎包,用一只柳条筐子,估摸也有一百多个,都热气直冒。几个人其实都馋,几年下来没认真吃过一顿好东西。有筷不用,都用手捏。老佛一口一个,转眼间二三十个下肚,噎得脖子直挺。江伯忙喊:“掌柜的,快盛粥来,这边要噎死人啦。”说得大家都笑。掌柜的老板娘精明干练,一时盛上几碗粥放在案板上,说:“各位慢慢吃,我这里是黄口镇上最好的煎包,算你们识货,待会儿便宜了算账。”

老佛和小喜子只顾埋头吃喝,江伯和柴姑边吃边警惕着四周。一夜惊险,两人再不敢有丝毫麻痹。面前人来人往的,谁也说不准里头有无坏人。

饭铺左前方几步远的另一个案板前,背向柴姑他们坐着一个人。这人是随后过来的,穿一身青布棉衣,戴一顶灰色皮帽子,案板前斜放一杆猎枪,倒也普普通通一个猎人。起先并没引起柴姑、江伯的注意。但此人像个哑巴,要煎包热粥都是冲老板娘招招手,既不言语,也不转头。皮帽耳垂下来微微张开,端坐在一个木墩子板凳上稳如磐石。看背影是个青年猎人,吃东西却不似老佛、小喜子狼吞虎咽,只慢慢咀嚼,一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样子,仿佛背后飞一只蚊子也会知道。

柴姑和江伯都注意到此人了,互相使个眼色。江伯装作去盛粥,绕到那人侧旁。那人却刚好转头向另一方。江伯没看清,盛一碗粥回来,冲柴姑微微摇摇头。柴姑好生纳闷,又怀疑自己疑神疑鬼,也许人家就是喝粥吃煎包的。

不一时吃完饭,由江伯用带在身上的散碎钱付过账,几个人便相跟着离开饭铺,朝街里热闹处走去。那猎人已先一步离开,不知踪影。但柴姑凭感觉知道他就在不远处跟着自己。刚来黄口镇不过一夜工夫,就有这许多蹊跷,可见世事艰险。柴姑毕竟是见过生杀大场面的,又独自走过数千里路,此时倒也沉得住气,只是格外留神。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各种年货林林总总,排了一街两巷。还有那各种杂技武术场子,吸引了许多人,拥拥挤挤,喝彩喊好声不断。小喜子闻声就要往人堆里钻,被江伯一把扯住:“别乱跑!”老佛也大大咧咧说:“别乱跑!”小喜子不满地冲老佛撇撇嘴:“呃!……装样!”

街上眼花缭乱,柴姑一行人不敢去热闹处乱挤,一路打听寻找,先去牲口市,打算买几匹牲口,不论牛马。再买两辆大车,好用来拉货。

牲口市在街外的一片空地上,零星几棵树,地上打不少木桩,都是拴牲口用的。牛马驴骡怕有上千头之多,而周围还不断有人赶着牲口进来。这里虽不似街里嘈杂拥挤,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马嘶牛叫驴鸣,一堆堆热腾腾的粪蛋。买卖牲口的多是男人,不像街里大呼小叫的。而且天还太早,不到成交的时候,卖主在默默等待,买主在默默转悠,偶尔搭讪几句,然后又走开。这是心计和耐性的较量,一点也急不得的。柴姑几个人转了一圈又一圈,渐渐引起人的注意,看得出像个大买主的样子。

江伯对柴姑小声说:“这样不行。太惹眼。你们在这棵树底下等一会儿,我自个儿去转。买牲口别急,要挑岁口好蹄腿好的,价钱要合理。”又转身对老佛说:“不要离开柴姑一步!”

江伯倒背手慢慢走开去。老佛果然听话,端端裤子,立在柴姑身后如一座黑塔,周围人见了忙远远躲开,生怕触犯了这巨人不是玩的。小喜子觉得无趣,在就近的地方随意溜达,这里瞅瞅那里瞅瞅。柴姑说:“小喜子,别跑迷了!”小喜子说:“不会!我哪能迷路?”

其实柴姑也觉无聊,一个年轻女子混在牲口市里,背后又站个奇丑无比的巨人,老招来周围的目光。她倒不怕人看,只觉走到哪里都有眼光追着,怪不方便的。可她又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老佛的确不能离开,否则随时都会出事。不说身上的金子,单是一个美貌女子也会招来麻烦。柴姑站站走走,无所事事。她知道买牲口只有靠江伯,自己不懂,老佛和小喜子也不懂。

柴姑正转过身,忽见江伯已匆匆走回,不知有什么事。江伯到跟前,神神秘秘把柴姑拉一旁:“柴姑,我碰到一个人,你猜是谁?”神情中有些兴奋。

柴姑笑道:“我哪里去猜?”

“我碰上黑马啦!”

“黑马?”

“对,就是吃早饭时见到的那个青年猎人!”

“……”

“你不记得黑马啦?”

“怎么不记得,那次荒野打斗过,你们随我来了,他却走了。”

柴姑一时蒙了,那是她不能忘怀的一个人,虽然只是一面之识。他是第一个叫柴姑动心又叫柴姑难堪的人。半年前,她曾无数次想到过他,她念他又恨他,越是恨他又越是念他。那是一个强悍而能干的人,如果有他在自己身边,肯定是一个得力的臂膀。但柴姑知道不可能。他太傲慢,他不是那种可以受人管束受人支配的人。他只能独来独往。就在那一别之间,柴姑也看出他对自己也是动了心的。她预感到终有一天,黑马还会出现,而且会成为自己生活中一个重要部分。她隐隐约约觉得,起码在精神上两人已不能分开。自己的存在和一切,同样已成为他生活的重要内容。那么,昨夜那个砍开窗户救了自己的人,就必定是他了。

柴姑怦然心动,顿觉心里热乎乎的。

她不知他什么时候来黄口镇并发现她的。

也许,他一直注视着自己的行踪,暗中保护着。

“他人呢?”

“走了。”

“走啦?”

“走了。”

“……噢……”

“他叫我对你说……”

“说什么?”

“他说让咱们换个客栈,眼下住的客栈掌柜是黑道上人,外号黄烟袋,很毒的。”

“用不着他操心,今晚还住黄烟袋那里!”

江伯看柴姑陡然变色,好像和谁赌气一样,就劝说道:“我看黑马是好心……”

“咱们的事不用他管!”

江伯不敢再吱声,依旧买牲口去了。

柴姑突然变得十分烦躁。

黑马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柴姑又一次感到莫名的失落。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会这么难受。有情耶,无情耶?

的确,柴姑承认还不了解他。

他仍然是个陌生人。

内堤河坡起一座庵棚,向阳。

坡下的河底蓄一片水,是黄河残存的一片水,狭长而辽阔,像一片明静的湖泊,风起处,微波荡漾。里头有成群的野鸭子在游动,不时扎进水里叼出一尾鱼,泼剌剌一阵水响。

汉子坐在庵棚前的草坡出神,大白狗就坐在他身旁。他们已成朋友。他给它起名叫白羲。大白狗很快就记住了。“白羲,你跟我要受苦的。”白羲摇摇尾巴。

它有惊人的悟性。

这是一种最古老最优秀的猎狗,当地土著称为羲狗。民间传说,人类的始祖伏羲氏和女娲兄妹成亲,繁衍人而至万民,并教民从事渔猎。人之初,洪水遍地,猛兽四伏,伏羲便驯化了这种狗与人为伴,捕杀和驱赶猛兽,为开创人类天下立下汗马功劳,伏羲感念之极,便以自己的名字为它们命名,称为羲狗,并教导子民世世代代爱惜它们。羲狗从此和人类结下不解之缘,凡有人遇险遭难,它们必定拼死相救。

羲狗是义犬。

白羲不肯离去。它愿意与他为伴。

它不知道汉子怎么啦。它已经尾随他很多天。在荒原上,在黄河故道里,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晚上,它就睡在距他几十步远的地方。它跟踪得非常隐秘,他一直没有发现它,后来它发现无数的老鸹聚集而来,又发现另两条猎狗,便知它们都不怀好意了,对付那么多老鸹,白羲毫无办法,它很为他着急。但对付那两条猎狗,它自信和对付两只兔子差不多。那是两条土狗,体大腿短,跑起来像蹦跳,肚子晃荡晃荡的,食量很大。常被人收养来做看家狗。因为它喜欢大惊小怪,一有动静就汪汪直叫,一边拼命喊叫主人,一边拼命往后退,直到屁股顶住门。

这种狗很少有勇气单独攻击对手,要么有主人壮胆,所谓狗仗人势,要么和其他狗联合攻击敌人。至于在荒野里追赶兔子或其他猎物,它是从来不干也确没那本领的。它只能靠主人喂养。然后吃饱了卧在门前的草垛上。但如果这种土狗沦为野狗,就什么都敢吃,比如吃屎,吃死人,甚至向活人进攻。白羲瞧不起它们。它们品位太低。羲狗是不受人羁绊的。它们不会向人类献媚,也不会向人类进攻。它们永远是人类忠诚的朋友,那是从血统里继承的关系。但这种友谊是有适度距离的,它们有自己的独立性。羲狗不依赖人活着,它们总靠自己捕获猎物,在荒野奔跑搏斗中既有无限的乐趣和自由,又保持了强健的体魄和功能,于是具有独立生存的能力。

義狗是荒野骄子。

汉子决定捕猎。

有白羲相伴,生活一下子有了色彩。

一切正如柴姑所料,几个人在黄烟袋那里住了三天,夜夜相安无事。

黄烟袋没敢再轻举妄动,他有点摸不清这女人的来头了。头夜事发,她显然已经知道这是黑店。可她不露声色,依旧住在这里,肯定是有防备的了。她身后紧随的那个巨人没人能对付得了。何况还有那个半夜砍窗的神秘人。

柴姑一行人采购了足够的粮食种子布匹农具牲畜等。此外还买了一群羊。荒原上放牧,再省心不过了。大家都很开心。

但在临上路那天,小喜子却突然失踪了。

一大早起来吃点饭,江伯、老佛忙着装车牵马。小喜子说再去街上给梦柳买点东西,回去肯定还要经过她家的。江伯本不让他去,说你乱跑个啥?柴姑还是让他去了。她知道他的心思。小喜子喜欢上那个小姑娘了。柴姑给了他一些零钱,说你快去快回,咱们一会儿就上路。

小喜子去了,高兴得一路撒欢。

柴姑摇摇头,心想这小家伙真是个情种,家里有个茶,心里又念着梦柳,看你日后怎么结局。

小喜子去了,却一去未回。

几个人急得穿梭样来回找了几趟。老佛看着套好的马车,江伯和柴姑东街跑到西街,西街跑到东街,总不见个影儿。显然是出事了。

小喜子不会自己跑走,那么就肯定是有人做了手脚。企图无非是讹一些钱财。柴姑实在想不出那个做手脚的人要干什么。抱怨小喜子没道理,是自己答应他去的。恨那个做手脚的人又不知他是谁。很可能还是黄烟袋的人暗中使坏,但黄烟袋却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一天下来,也没个人递话传话,比如要多少钱要啥条件等,没有。

柴姑像被人打了一闷棍,没头没脑的,心里窝一团烈火。第二天早起,柴姑站在院子里吆喝:

“江伯,喊老佛套车。”

江伯说:“咋?”

“上路,回家!”

江伯几乎一夜没合眼,摸黑去街上寻了几趟,问了许多人,都说不知道。这时擦擦眼屎说:“小喜子……还没回呢。”

柴姑说:“管不了那么多啦。”

“这……不好吧,他一个小孩子?”

“死不了他会自己摸回来,死了也怪他自己。”

“柴姑!……”

“套车上路!”

江伯心里一抖,没有说啥,就喊老佛套车。

黄烟袋店里几个伙计看了这场面直抽冷气。嘀嘀咕咕说这女子恁没情义,少个伙计像少只羊羔,全不当一回事。就有人转脸骂道:“操她!”

黄烟袋一直洞若观火,这时慢悠悠磕去烟灰,冷笑一声进店去了。

三人三辆四轱辘大车,装得满载,出黄口镇咯噔咯噔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