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家和妻子,他已经没有任何感情,甚至恍若前世的事。但对那个他亲自造就的孩子,却每有牵挂之心。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念头越来越强烈。孩子出世前,腊曾寄予热切希望。也许因为太讨厌妻子,他希望能生个女孩子,希望看到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孩子没出生,他就为她取好了名字。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梦柳。但命运是那么残酷,当他终于确认梦柳是个石女时,他绝望了。
离家出走十八年,他没有回家一趟。
梦柳现在如果活着,该长成大姑娘了。
十八岁的梦柳是个什么模样?
她知道自己是石女吗?
她知道石女意味着什么吗?
她会盼着爹回去吗?
她会盼着爹回家去帮帮她吗?
她会恨那个远走高飞的爹吗?
她每天都在干什么?
在柳林边放羊,往荒原里张望?
然后无精打采地回家,失神呆坐,泪水挂满两腮。
一年年没有穷期的等待,已使她失望至极。
她会上吊寻短见吗?
她会出走流浪寻找爹吗?
她会遭什么劫难?
腊近来老是心惊肉跳,有时半夜里会突然惊醒。
他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应,心里悬悬的,像被一根丝线勒着。
他的蓬乱的胡子遮住了大半个脸,两眼充满血丝。
他以为他早已割断亲情,成为一个谁也不牵挂的野人,却发现心底并没有忘记女儿。那是他唯一的骨血。只是那牵挂十分遥远,十分朦胧,老是不愿承认这种牵挂。那粉团似的小人儿其实是在他想象中一年年长大的。
他原以为他早已被人遗忘,是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人,没有谁再会想到他。但当他在想象中越来越感到有个可怜的人在盼他归去的时候,他的血复又热流奔涌了。自己在外人眼里也许并不重要,可在女儿那里却可能是唯一的思念和靠山。
腊住不下去了。
他要归去。
那天清晨,他收拾停当,提上猎枪,用藤条拧上木门,大踏步离开河边。回首看那座埋藏金银的沙丘,枯草杂木已把它整个覆盖,这是他平日有意移木留草将它掩盖的。荒原沙丘极多,几乎都光秃秃的,因为沙丘都是流沙筑聚而成,一场狂风又能将沙丘掀翻,让沙丘滚动移位。上头栽上草木就把它固定住了。在他居住的小木屋周围和靠近的河边,已形成一个小小的灌木林。这也是他平日东挪一棵西移一棵从荒原寻来的杂野树木。
腊在心里说,找到女儿我还要回来。
老二在桃花渡住了几个月,渐渐有些不耐烦。虽说刘老汉三家人一如开初,像伺候山神一样伺候着他,他还是坐立不安。开始还有些新鲜,山前山后月亮潭到处走走看看,慢慢看完了也觉寡味。后来就一天到晚睡觉,让大白鹅陪着,他睡就叫她睡,他起才叫她起,搂着大白鹅天天干那事,也把女人瘾过得足了。大白鹅吃了不动,又得男人滋养,越发白胖肥硕。老二说要走,离开桃花渡,大白鹅不肯,说这里有吃有住有玩儿,就在这过日子吧,过年我给你生个儿子。老二说你算了吧!看你这身膘油,坐胎也得化了。大白鹅叫起来,说我早先可是生过孩子的!老二说鸡巴!我才不信。大白鹅就很委屈,说你这个人不知道疼人,你要走就走,我可不走。老二正嫌她跟着是个累赘,就说你不走就留下,这里有个憨满筐,你给他当媳妇吧,过年生几个憨子出来。大白鹅呜呜地哭起来,说你真没良心,我跟你这么长久,说不要就把我扔了,满筐那个憨样我不跟他。老二说你不跟也得跟不答应就揍你!
第二天,老二把孙老汉叫来,指指大白鹅说这女人送你家满筐了你领走吧!孙老汉慌得赶忙作揖,说哪里得罪了恩公,这俺可不敢答应。老二说俺在这住几个月,白吃白喝,权当抵了饭钱。孙老汉说恩公可别这么说,你是俺桃花渡的大恩人,莫说住几个月,住一辈子也该伺候的,万不可这么做。老二一瞪眼,你这老儿也是不识好歹,送个女人给你家做媳妇还不好?就这么办,赶快领走!
孙老汉还在疑疑惑惑,老二已扯胳膊把大白鹅推出门外。他看大白鹅哭哭啼啼,就说这也是为你好,跟我到外头除了吃苦还担风险,说不定哪会儿又回来看你呢。去吧去吧!
孙老汉把大白鹅领回家时,还像做梦。几个月来,他们都已看出老二凶蛮,不是良善之辈,因此格外小心伺候,却没想到他会把自己的女人丢在这里。他把大白鹅安顿好住下,又去找刘老汉商量,怕这里头有诈,别是个什么圈套。刘老汉听了也觉突兀,决定一块去找老二,意思把那女人归还。
可他们到山上小石屋时,老二已经走了。
老二离开桃花渡几乎像逃跑一样,就像偷了人家的东西怕人追赶上来。他在山道上踉踉跄跄,不时小跑几步,回头张望一下。其实他什么东西也没偷。在桃花渡几个月,没干过任何坏事。这连他自己都奇怪。莫非是让桃花渡仙境样的山水洗换了脑子?还有那几户古朴得有些傻气的山民,仿佛有一股什么气逼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他脑子里老有杀人放火的念头,老有把这几户人家提着腿扔进月亮潭的念头,他想那肯定是很快活的。可他到底没干。他觉得手脚不听使唤。想的和做的老是不一样。这让他感到格外别扭,浑身的力气无处使,胸膛里像憋着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往外冒烟。事实上,他如果把这几户人杀了,没有谁能阻止他。但他就是干不了。这地方太安静太祥和太君子太仙气太虚幻,虚幻得不像人间。他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在哪里一脚踏空掉到了一个什么仙人洞里了。他心里老不踏实,云里雾里飘忽飘忽的。
他害怕的就是这个。
他得赶快逃离这个鬼地方。
他怕那几个村民追上来挽留他。他们要是挽留他,就怕抹不开脸。你想几个老人像孙子一样侍立那里,诚心诚意留你,对你没任何防备,光怕得罪你,你怎么好意思拒绝他什么。你只能光想着为他们做点什么,不然也不会下月亮潭去捞什么尸首。你无法和他们生气,更无法动手。就像一片云一股清风,你冲它打一拳头,不会有任何声音任何感觉,它还是那么软软的让你舒坦,舒服得让你难受。操他姥姥,还有这样的事儿!
老二越走越快,后来几乎是飞奔下山。数日后,终于把桃花渡扔在身后。姥姥,我把你整个扔了!
桃花渡的绿水青山让他浑身不自在,荒原边境的污泥烂草却让他兴奋得直想打滚。他一路东张西望,大声吼喊,像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他要呼喊和寻找他的老朋友,找到曾给他带来无限欢乐的难民群落。他要尽快到他们中间去,带他们去干点什么,和他们争吵打架抢夺女人,带他们去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和鬼子带领的士兵冲撞对峙。他相信他离不开他们,他们也离不开他。他想起鬼子就恨得咬牙,这给他带来快感。恨点什么比什么都不恨要美妙得多。鬼子和他的士兵从他手里夺去了哑女,又把难民驱来赶去,像赶兔子赶羊群一样。姥姥的!
老二又走了几天,已经接近荒原边境。他吃惊地发现,边境已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混乱。他看到一些难民,但很少成群结队了,多是零零星星无精打采的,像被霜打的茄子。原先的精气神呢?又是鬼子那杂种干的!
路边树底下有两个乞丐正打盹。老二上前一人踢了一脚:“喂!”
两个乞丐吓一跳,拔腿要跑,被老二伸手都捉回来:“甭跑!我是老二!”
乞丐还真认识他,忙擦擦眼,惊喜道:“是二哥回来啦!你一向到哪躲风去了?”
老二被他问得不好意思,说:“放屁!老子哪也没去躲风,去外地办点事了。伙计们呢?”
“伙计们都散啦!鬼脸带兵赶来赶去。”
这是意料中的事。老二说:“甭急!我饶不了那个鬼脸。”
两个乞丐对视一眼,不大相信他的话。
老二说:“你们吃饭了没有?”
“两天没吃东西了。”
“跟我来!”
老二带两个乞丐转到一个荒村村口,看有一户孤零零的人家。这时已到黄昏,那里正冒炊烟。就一指说:“那不,正给咱做饭呢!”三人赶到这家门口,老二举起拳头就擂门,“咚咚咚……”大门闩得很紧,看来他们防备着呢。老二来火了。如果这家不插门,他也许进去弄点吃的就会开路,但现在他火了。他怎么能不火呢?他已经很久没发火了。没发火是因为没人抗拒他。没有抗拒他让他受不了,因为那无法显示他的力量。有人抗拒他又让他发火,姥姥的!怎么敢!两个乞丐像两个看热闹的,跟在老二腚后头嘻嘻笑,看他怎么动作。
没人开门。
先前好像还有人说话的,后来就没有声音了。炊烟也没有了。大概是打灭了火。
老二就很生气。他居然被人拒之门外,不仅在两个小乞丐那里显得难看,他自己也受不了。于是他退后几步,猛一蹿扒住墙头翻过去了,打开闩着的门,让两个乞丐进来,自己领先进屋了。屋里就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婆,都七十多岁了,吓得缩在灶间。老太婆好像比老头胆子大一点,看见他们进来,伸手摸了一只锅铲子。但没有动,依然缩在灶窝,像两只老鼠盯着三只猫。这景象更让老二生气。还以为院里藏着黄花闺女呢,原来是两个老得不能动的老东西。更可气的是老太婆,你怎么摸个锅铲子,要和我拼命?当然可气的还有那个吓得直哆嗦的老头,怎么说你也是个男人,好歹你也抓个烧火棍什么的,装装样子也好,可他什么也没抓,只张嘴看着他们,呼噜呼噜直喘气。老废物!老二对这些该死而不死的人一向深恶痛绝。当初老鳏夫活着时,他几次要把他扔到黄河里去,只怕老大不饶才没敢。他知道他干不过老大,那时他就知道老大活到他爹这把年纪也会很讨厌的,他们都太认死理。这两个老东西活着干什么呢?不是明摆着活受罪吗?
后来老二和两个乞丐掀开锅,把他们做好的饭吃了个精光,还没有吃饱,这也是很叫人生气的事。老头老太婆自始至终没动也没说话,看着他们狼吞虎咽,但带着明显的仇恨情绪。老二临走时把他们捆上把锅屋点着烧了。当大火把锅屋整个吞没时,他们才转身离开。跨出大门后,老二似乎听到锅屋里传来一阵极快活的呻吟。
他相信他是做了一件善事。
鬼子和他的士兵已在天齐庙驻扎一个多月。每天吃完饭就是训练。天齐庙门前的空地被他们踢腾得尘土飞扬,伴着阵阵吼叫,很是威风。
荒原边境秩序渐趋平静,大批流民不是被送进荒原,就是被驱赶到别处。有这支兵马往返折腾,流民结伙滋事已是很难了。鬼子本想带兵回城去,上头又不让走,让他们继续留在这里,说是边境上平静了,荒原里事又多起来。索性驻守待命。鬼子无奈,他知道他们这伙人名为士兵,实际小城并不需要他们,像一群后娘养的孩子,差不多给扔了。鬼子就有些心烦,几次想甩手走开,离开兵营,哪里不能谋生?但他又舍不得扔下士兵不管,大伙看他亲兄弟一样,他一走就都散了。可留下又难。士兵无事可干最难带。别看他们抓流民齐心合力,要是一解散也会成为流民,也会去杀人放火,强奸抢劫。前些日子已经几次出事。一次是退还被流民抢劫的财物时,一个士兵私藏了几件金器,一次是三个士兵偷偷溜出兵营,到一个乡村酒肆饮酒,喝醉了和人打架,打伤几个人。又一次是两个士兵在押解流民时,夜晚轮奸了一个妇女。后来那两个士兵说是那女人先勾引他们的。鬼子异常恼火,前两拨犯罪的士兵每人打了二十棍。后两个本来要杀掉的,他有这个权力。离开小城时,上头给了他临机处置的权力。可他想想算了。在这荒凉旷野之处,哪个士兵都想女人,就把他们每人打二十棍赶出兵营除名了。那女人承认勾引了他们。
士兵难带,又不能不带。于是他把队伍拉到天齐庙来,这里不和村庄流民接触。每天就是训练,又苦又累,让士兵累得顾不上想心事。既然无事生非,就让他们天天有事干。鬼子和士兵一块训练,同样累得够呛。
哑女小秋似乎已习惯天齐庙的生活。每天和那名老杂工打扫落叶,吃饭都由她做,勤快得很。老杂工和哑女处得像祖孙俩。鬼子带兵住进天齐庙后,又让士兵帮着把那些破漏的房子修补了一下。天齐庙居然有些新气象,里里外外都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