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蚂蚁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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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小女孩愣了一会儿才跑过去,从泥水中跑过去时溅起一簇簇混浊的水花。到跟前才一切看清,这人是和树绑在一起的。她用手在他鼻子上试了试,还有些微弱的气息,便赶紧为他解绳子。但绳子绑得太紧了,她的力气那么小,根本解不开。于是她反身跑回附近的一个庵棚,拿回一把砍刀,并且带了一个四五岁的光屁股的小男孩,两个小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女孩用砍刀砍开他身上的绳子时,才发现这个男人一身都是淤血肿块,嘴唇干裂得像一块老树皮,他肯定是渴坏了。便和小男孩跑回沼泽地用一块破瓦片弄了一点水来,扒开他的唇灌了进去。

老二仍然不能动弹。他已经太虚弱,而且神志不清。

小女孩想把他拖回庵棚,和小男孩扯住胳膊一块用力,结果发现根本拖不动他。他们只把他翻过身体,让他仰面朝天,这样舒服一点,然后小女孩又去弄了几趟水,都给他灌下去。

夜幕已经降临,两个小孩坐在泥地上一筹莫展。

小男孩说:“姐姐,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小女孩说:“是好人。”

“你咋知道他是好人?”

“你看他被人绑在树上,肯定是坏人干的。”

“他还能活吗?”

“他没死。”

“我有点害怕。”

“我也害怕。”

“要是能救活他就好了。”

“让他给我们做伴。”

“他要是不肯呢?”

“你就哭。”

“我才不哭呢,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哭吗?”

“那就别哭了。我们求他,给他做好吃的。”

“我去抓鱼。”

“怕是没用。”

“你不说他是好人吗?”

“娘也是好人。”

“娘是坏人!”

姐姐不知说什么好了。

是爹娘带他们来这里的。随着大队难民被押进荒原,后来大家都分散开了。不久爹病死了。娘在一天夜里跟一个男人跑了,把姐弟俩扔在这里。在她的感觉里,娘是最疼爱他们的,从来不舍得打骂,倒是爹时常揍她。但娘跑了,她怎么会忍心呢?

那天夜里,那个男人伸出胳膊拉她,摸她的脸和还没发育的乳头,她不知他要干什么,她吓坏了,就使劲往娘怀里藏。娘一向睡在他们姐弟俩中间的,一条胳膊揽一个。爹死后,娘常哭泣,她和弟弟倒没觉得怎样,有娘在就行了。他们还有依靠。那个男人突然来到以后,娘不哭了,千方百计讨好他。她时常发现娘在他们睡倒不久就抽身出去,在庵门外和那个男人在地上翻滚。开始她还以为那个男人是在欺负娘,但后来发现根本不是。娘很快活,她的枯黄的脸渐渐泛出红润,她时常背着姐弟俩和那个男人互相抚摩亲嘴。他们在草地上在月光下搂抱打滚合为一体,脱得一丝不挂。

她终于渐渐懂得了他们在干什么。那天晚上那男人拉她时,娘并没有睡着。她伸手打了那男人一巴掌,然后把她拽到身后和弟弟躺在一起,自己抽身和他躺在一起去了。他们在一起折腾了很久。开始她还在偷听偷看,她只能听到声音却什么也看不清。后来她就睡沉了。等她和弟弟天亮醒来时,娘和那个男人都不见了,从此再没有回来。弟弟天天哭喊着要娘,她也哭。但娘不回来了。她已经十三岁,她必须和弟弟活下去。她挖野菜抓小鱼,捡些柴火烧着吃。娘为他们留下一口铁锅。娘什么也没带走,连她仅有的一件褂子也留下了。娘是光着上身跟那男人走的。她恨娘又想娘,天渐渐冷了,你受得了吗?

白天还好过,一到晚上她就吓得哆嗦。最害怕的其实是她。弟弟还不懂得害怕,反正有姐姐搂着。就像当初爹死了还有娘一样,那时她也不怕。但现在不同了。她已经没任何依靠,她必须靠自己。

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让她惊喜又让她害怕。

自娘跟那个男人走后,她和弟弟还没见过一个人。任何一个人都会让她惊喜的。她还是个孩子,她希望有人能救她和弟弟,和他们做伴,带他们生活。可她又隐隐对这个男人害怕。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带走了娘,这个男人会不会给他们姐弟带来新的灾难呢?她不能确定这种说不清的害怕是什么,这种害怕和对黑夜对孤独对无助对狼的害怕都不一样。这种害怕似乎只和自己有关。她后来无数次回忆过那个男人和娘搂抱在一起的场景和他捏弄她乳头的干硬的手指。她不知男人是怎么回事。在她过去的经验中,男人只是父亲,是父亲的打骂和疼爱,是父亲宽阔的胸膛和力气,是为一家人操持吃的烧的,是一家人的胆量和依靠。但现在她知道了,男人不光是这些,男人还有另外的叫她不能理解的欲望和要求。男人是一个充满温暖同时也充满危险的世界,像荒原一样深不可测。

这个男人会怎样呢?

弟弟已经瞌睡了。

她把弟弟背回庵棚,让他睡好,心里乱得很。

她的心还没有乱过。

她拿不定主意是去看护那个男人还是由他去。

她呆呆地坐在弟弟旁边。望着外头的黑暗,身体瑟瑟发抖。

后来她就躺下了,想睡沉了就不想那个人了。可她却不能入睡。沼泽地那个男人正在受苦,好像在喊她去救他。那人太需要帮助了,想那么多干啥呢,还是应当去救他。

小女孩终于重又爬起身,钻出庵棚,往沼泽地奔去。一股夜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起来,天空突然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远处传来一阵雷声。

要下雨了。

荒原上并没有多少雨。

通常情况下,一年四季在荒原晃荡的是风。那风是粗粝的,它能刮出沙土扬向天空,把茅屋、昆虫和飞鸟打得七零八落,狂风过后,是一片狼藉。

雨是荒原的救星,越大越好。

荒原太饥渴,如注的大雨呼啸着浇下来时,如同天父和地母的性交,野兽、荒草连同干燥的沙土地都在痛快地呻吟和颤抖。

在那个暴雨之夜,老大痛彻体验被摧残的快感,如鞭的长雨抽打在大地上,整个大地都在翻滚,风雨声把天地间灌得满满当当,人在其间,只像一只蚊虫那样弱小无助。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摔倒,最后他索性趴伏在地上再不动弹。那时,他感觉着大地的摇撼,豪雨的抽打,身下的草丛间都是流淌的水溪,他整个浸泡在雨水中,像躺在母腹的羊水里,和大地母亲共同经受着分娩的阵痛和畅快。他忽然有一种新生的感觉。那一瞬间,他的心情竟是十分欢愉,多日来缠绕他的烦恼、郁闷和焦躁全被冲洗得无影无踪。

走进荒原,和整天守着那个庵棚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忽然感到这荒原的壮阔,其惊心动魄的魅力一点不亚于黄河。而这壮阔的荒原正是那条消失的大河造成的。这里有黄河的一切声音,这沙土、茅草中浸涵的都是黄河的血液。这荒原上蓬勃的所有生命品类都是它养育的。

一道白光如一柄宝剑,“咔嚓”一声巨雷。

那一瞬间,老大看到十几步远的地方,一群被淋得精湿的狼紧紧靠在一起,惊恐地看着天空。

它们居然离得这么近!

老大突然一跃而起,挥舞手中的枪管,大声吼喊着扑向狼群:“噢噢噢!……啊!……”

狼群被这猝然而来的攻击吓得呆了,它们不知这吼喊的黑影是什么,于是四散奔逃。老大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声音豪壮而凄厉。

他说不清自己怎么了,只觉不能控制自己,只想干点什么,浑身的力气无法使出,只有这样吼喊才对得住这狂风暴雨,对得住这荒原之夜。

当他一路吼喊着在雨夜中狂奔消失的时候,狼群又渐渐聚拢起来。

它们终于醒悟到那只是一个人。

它们感到被这个家伙耍了。

天亮时,老大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座沙丘上,这时大雨已经停了,整个荒原湿漉漉的,无数小溪在流淌,但不知流向何处。

天空依然布满阴云。

老大已经平静下来。他轻轻喘息着,宽厚的胸脯微微起伏,肚子瘪瘪的,他觉得十分饥饿。这种饥饿感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在老河滩守着那个庵棚时,他总是没有食欲,什么都不想吃,有时嚼点野菜,把嘴弄得苦巴巴的,日子就像野菜一样,一天天清寡无味。

但现在他想吃东西了。他向四周打量着,到处都是水洼和流动的小溪,明晃晃的,在水里有许多鱼蹦跳扑腾。真是奇怪得很。这些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地方本来只是草地和沙丘,有了水就会有鱼钻出来,好像是种在地里的,或者是黄河决口时滞留沉积下来的,沉入草地和土层,它们静静地等待着,一旦有水就冒出来,永远也不会死。老大走下沙丘,很容易就抓到一些鱼。他有选择地抓了一些鲢鱼,这种鱼刺小,肉质鲜嫩,尽可以生吃,还有些甜丝丝的味道。

在后来的一些日子,老大在荒原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偶然会碰到一个人,大家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并不说什么,好像没什么要说的。然后又走开。人在这里已经失去交流的习惯和激情,一个个变得孤僻、沉默。

老大并不知道有一群狼始终尾随着他,白天相距一箭之遥,晚上也就几十步远。这群狼大约有十几头,就是那个雨夜尾随来的。它们并不急于向他发动攻击,因为它们并不饿。荒原上可吃的东西太多。它们跟着他是因为无聊,它们要找点事情干,跟上这个汉子并探究他要去哪里,就可以打发很多日子,并能满足一些好奇心。

但数日之后,它们发现这个家伙和它们一样无聊。他并没有什么明确目的,只在荒原上随处游荡,累了就睡,饿了就吃。既不像要去干什么事,也不像要去找什么人。对于周围是否有什么威胁也全不留意。这叫狼们有些不快。就是说他不怕任何人也不怕狼。

老大每天都睡得很沉,像吃东西一样香。这也是很反常的。以往总是欲睡未睡,似梦非梦,惊惊矍矍,现在是倒头就睡。但那天夜里他突然惊醒了,他感到有人在抓他的脸,同时闻到一股刺鼻的臊腥。他慢慢睁开眼,突然看见黑暗中一团毛乎乎的东西正俯在面前,是狼!他意识到被狼包围了。老大心里一阵紧缩,却并没怎么害怕,他相信自己的力气。他装作翻身的样子,把头转了转,立刻看到周围十几双绿色的光点。还好,他相信能对付得了。

狼没有直接攻击,而是玩耍式的骚扰,要不要咬死并吃掉这家伙,要看情形而定。老大也想和它们开个玩笑。他装作睡着的样子,由那条狼用前掌在他脸上抚弄,一只手已悄悄摸住了身边的枪。他知道十几条狼围着他蹲了一圈,稍有不慎将会被狼咬得爬不起来。他还是头一次和一群狼打交道,必须慎之又慎。

当又一条狼走上来有些不耐烦地用爪子抓向他的胸脯的时候,老大突然一个翻滚,同时双脚踢向两条狼,这两脚踢得太重了,两条狼嚎叫一声滚下沙丘,其余的狼本能地往外一跳,但这时老大的枪响了。

这枪撂倒三头狼,其余的都逃走了。

老大装好枪,等在沙丘上,他估计它们还会来的。他有充足的火药和铁砂,分别装在两个密封的牛皮口袋里,这一路上还没有用过。

但他等到天亮,也没见狼再回来。

老大隐隐有点失望。

这天傍晚,老大在经过一道漫河和一片灌木林时,突然发现了白羲!

肯定是它。

没有第二条狗和它一样。

那时它正衔一只兔子往灌木林里去。老大大喊一声:

“白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