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羽站在门外敲门,里面却是没人应声的。
“深夜不眠,吴兄勤勉可表了”
莫羽推门而入,屋内烛火通明,设施齐全不显清冷,甚至还有名兰盆栽、红梅插花的,铺地小案之前,吴求盘膝而坐、提笔落字,闻声抬头,莫羽看到一别多年的人,还是依稀年少时的样子,那时就显得瘦弱,此时更是眼窝深陷、脸色苍白,除了那一双如漆一般明亮闪烁的眼睛,这人看上去还是没有任何耀眼的地方,如当年一样,第一次看到他绝不会想到这就是名声在外的神医高足的,带着几许兴奋的目光看到他,努力开始平息,孱弱如此,硬是因为他眼神里的神采使整个人看上去都充满神韵一般。
“怎么,一别多年,还是不愿见我?”
吴求没说话,看着莫羽抬步走入,关上房门,长袍宽带、及地长风铺开,人已落座案边铺地绒毯之上,青丝漫敛之下绝代风华之上配有三分柔弱、一抹留笑,只看一眼,就是激荡心神的,无论隔了多久红尘,还是如青山绿水之间一样滴尘不染,脱世离俗的气息只会愈发完美。
“不愿见,你不是也来了吗?”
吴求放下笔,淡然一笑,心中却犹自感叹:只凭这一身风骨、一抹笑颜,带着七分傲然、三分温良,饶是天地万千也难诋他一身风华,得千般宠爱、万人追捧亦不为过。
“相救之情,小弟永记不忘”莫羽拱手认真,看着吴求深深一礼。
“严重了,你心里也清楚,我在拿你试药练身手,让你尝尽六道轮回之苦、三走轮回之难,大家各得其所,无需言谢也两不相欠”吴求直言不讳,看着这个人,看着这双眼睛,无论是谁也说不出虚伪妄言的,从小如此。
“能让吴兄一试身手,得医之大道、留千金之方,回春之书泽被苍生后人,我莫羽也算不枉九死一生了”莫羽看着案几上字迹尚新的手稿言辞真切,脸上看不出一丝犹疑或是生气,就像是不久前在生死边缘走了轮回的不是他,那般生不如死的折磨也不是他在承受一般轻轻松松的说出来了。
“你有意的!”吴求忽然离案而起,大声喝道。
“我莫羽也不是傻子,谁会有意让自己死上一次,这难道很好玩的吗?”莫羽还是平平静静的,烛火摇曳之下只是看着案上新墨。
“这种跗骨之毒藏于人体肤外层,受人呼吸控制,认亲择主,必会根据事先遗留在人身上的气息活动,虽是千毒之王、空前绝后,但是再防不胜防也不会在你身上轻易得手,以你的修为和医术,必能在引线出现之时就已经察觉,对不对?”吴求大声道,他的语气根本就不是在问莫羽求证,完全是已经肯定了的语气在说。
“察觉也解不了,还不是都一样”莫羽没去管吴求的激动,含笑依旧。
“你是要告诉我有人要给你下毒,或是我会出现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你都一清二楚的知道是吗?”吴求放缓语气,认真问道。
“我不知道隐匿一方、默默无闻的吴兄对江湖之事这般了如指掌的”莫羽依旧含笑一语,看着吴求目光柔和,吴求看了一眼就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般无言以对,然后就又坐下了,一时二人都没有说话的坐着,没有任何动作的互相对望。
“你来做什么?”吴求低下头,轻声的问了一句。
“隐匿一方如此之久,今日终有大成,是该恭喜道贺的了”
“碌碌无为、庸医一个,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是嘛,普天之下除了鬼医高足之外,谁能研出如此奇毒,牵引心神、分寸掌握,不伤无辜、只择其主,又有谁能以天地万物为材、世间生灵为引,如此大手笔的试药天下、千寻奇方,让人走六道、尝轮回,生生死死几番,多年再见,吴兄此等大礼,小弟着实是不会忘记的了”
莫羽说的时候仍旧轻声细语、淡淡笑意,九死一生方得解脱,面上却已是看不出半分痛苦,像是那般生死轮回根本没发生一样从容依旧、娴静如水,温婉如诗画公子一般的性情里一笑带过,吴求直到莫羽出现的前一刻也未曾后悔或是感觉自己做错的什么,此时看着眼前的莫羽,忽然就觉得无地自容,他不惜一切为求医之大道、攻克百毒瓶颈,违背原则、屈就他人甚至是罔顾生死都要达到所求,一直以泽被苍生安慰自己,现下一语道破,不过是自己不择手段、一己之私罢了。
与之相比,莫羽却是放下一切,甘受生死轮回之苦,九死一生为他试药全了他的心愿,此等皓月银白与萤火之光的对比岂止是千里之遥。
“你如此赌注,为什么?”
“我并非如你想的那般什么都知道,就像是昨夜之前,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一样”
“你从来都是如此敢赌,拿自己、拿一门之众或是自己的整个大家当赌注吗?”
“逼不得已要做的,那就要尽全力去把他做好,输不起就要赌的赢”
“你每次都能赌的赢?”吴求一笑道。
“我也非圣贤,只是普通人,怎能无过,只是赢得多输得少罢了”
“那你这次赌的又是什么?”
“我赌你不知实情,一心专于医道,赌你六年之后一身奇学,赌你一番赤诚、本善天性,这一次我的赌本实在是不薄的”
吴求看着莫羽,不知实情,自己从未去关心过何为实情,又怎会知道,专于医道,自己此生早就献身师门,一身奇学,今生没有白活的一点就是这一身师门奇珍,一番赤诚,为求医之大道殚精竭虑、风雨天涯,这哪一样,莫羽都赌的赢的。
抬眼看着烛火下的人影,回想那日自己撩起纱帘进入的一瞬,见其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犹自灵台清明,容颜苍白依旧美若骄阳,那样子我见犹怜,但凡有心的人都不能不为所动,进去那一刻,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纵然搭上性命也要拉回他的。
“你赢了,一开始就赢了”吴求释然一笑。
“我让你一尝所愿,极乐门不顾现身天下,摆开群鹰齐翔为你千里配药,助你留下千古奇书,你可否许我一个承诺?”
“据我所知,你从来都不是持恩要挟的人”
“不是要挟,是请求”
“哦,我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了此心愿便会专心著书,何以给得起什么承诺”吴求自嘲道,谁敢轻易给极乐门的二当家一个承诺,谁也不敢。
“你知道我极乐门下朱雀堂的是干什么吗?”莫羽摇头问了一句,他一问吴求救皱眉了,似乎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样一脸不快。
“那些无孔不入的令使探子!”吴求自己嘀咕了一句。
“淮上百草堂立世三载便文明江湖,堂中坐堂大夫皆为名门正出、医家之后,也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家,单是早年行走江湖留下回春盛名的就有六位,十三名坐堂大夫轮番职堂,大病小恙都能妙手一解,另有百草药房齐聚四海药材、配全天下奇方,行善施药、惠及一方,传言百草堂主乃是当世神医,身居堂中且好游历四方,非遇疑难杂症、奇毒绝疾不出手,每次出手却都是能有起死回生之效,救治疑难分文不取,挂名白“有舍”二字,闻名四野,有人言:有舍神医乃是继医皇、鬼医之后一代圣手,早年二人亲传弟子也难望其项背”
莫羽娓娓道来,像极了聊天闲谈一般,含着笑意的说着,却是言语认真带着恭敬地。
“你要说什么?”吴求重新拿起笔,他发现,在这人面前说什么都不好,那就干脆不说了。
“神医有舍从不现身人前,行踪不定,却是有着盛名的,偌大百草堂揽五湖、通四海,已是不可小觑的力量存在,纵使我极乐门白虎堂也要提防着点,说不定那一天被人家断了后路”
“你极乐门白虎堂主行商之能江湖上哪一个不是心服口服的,像魔鬼一般从无失手的,除了陇上首富赵家,谁也不敢说比他有钱,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还用得着你去担心这个?”
“我四哥听了一定很高兴有人这么夸他的”
“扯了这么远,你是要说什么?”
“有即是无,舍就是求,有舍自然就是吴求了,可对?”
吴求没说话,扔了笔,实在没心情写下去了,倒不是自己的家底被这人知道一清二楚的有什么,当初建立百草一堂也不是为了什么名声身家,只想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供自己研习喜好,顺风顺水的有今日一些成就,在他看来纯属运气好,绝不是自己有什么做生意的能耐的,只是现在从莫羽这边说出来就让他有一种不知名的感觉,这感觉在过去的几年里一直存在的,或是被自己可以忽略掉了,不知道是什么,只是在这个时候强烈起来。
莫羽看着,看来李长生做的还算可以,自己说道这样都未曾让吴求察觉什么,由此就可见李长生一番苦心着实值得佩服,这样小心翼翼的偿还自己曾经的错误,虔诚无私,也算是难得。
“说道算计,你用六年的时间来想着怎么算计我,并且真的算计到了,无论如何你都得给我一个承诺,否则……”莫羽迟疑。
“否则怎样,难不成你让楚怀天杀了我不成?”吴求看着莫羽,双目含笑,被莫羽摸个底一点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也感觉不到什么不应该。
“否则我用尽身术,也要把你留在我身体里的东西弄出去”
“你……”
吴求失声,站起身子却是忽然又坐回去了,脸上瞬间失了笑意,几番阴晴不定的指尖惨白,粗重的喘息着。
“我知道非你所意,无需有愧”
莫羽握着吴求的手认真的说,吴求全身一震,从始至终莫羽脸上的表情从没变过,笑容也没有半分勉强,周身散发微弱柔和的气息,一点埋怨、半分责备都没有。
“我不知道他们会在我的冰针里动手脚……也没想到会是那东西,按理说那等小把戏根本入不了我的眼,只是……”
“只是那时你完全处于一种亢奋之中,只剩下激动了,我理解的”
“对不起……我真的不想伤害你,只是除了你有天一心诀护体、不输于我的医术,而且只有你能令楚怀谈拉出一门之师试药天下……若错过我千辛万苦培育的花期,或许再过六十年也无此机会……对不起”
吴求跪立案几之后,没了冷漠平静,像是一瞬间被击垮了一般语不成句,终在目中落下泪来,茫然无助的像是失足的孩子,莫羽不说话,上前轻轻揽过吴求抱着,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
“我知道,你要明白,你专于医道,用任何手段实验药方都没有错,拿我试药,那是看得起我莫羽啊,是那些居心不良、别有所图的人利用了你,他们是对付我的,还是我连累你牵扯其中,这东西在身上也没什么,日后我自会找方法处理,无需自责”
“可是……”
“吴求,你是堂堂鬼医名门之后,一代神医单传,是要承师志行医天下的,怎可因一人生死断了志向,不要忘了在师门里你说过的话,也不要忘了你从小的志愿,知道吗?”
“换了其他人我或许可以不放在心上,你不一样”
吴求推开莫羽闪身一边,站到窗前背对这边,莫羽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可以猜出他的心情的,自己应该算得上最了解吴求的一个了,内心最深处,他比谁都更怜惜苍生。
“我也一样,不过是众生一个”莫羽摇头笑道,为何大家都会将他算在普通之外,连着不在江湖的人也是如此。
“罢了,今日有此一失,也算咎由自取,我知道找我的人不怀好意,却不知道他们任何事情,也不清楚前因后果,不能帮你什么,你要什么承诺,只要我吴求能为,盖无不允”
“知道你一无所知,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多少,尚未见到回返的令使,也不是要你告诉我什么,我知道你要我绝了医道,非生死之前我绝不出手行医救治江湖上的人,有你百草堂足可护全生死,我便只要你一个承诺”